这次醒过来,我发现我确乎不再是只苍蝇了。
但我变成了一只生活在水果堆里的摩尔根快乐虫·黑腹果蝇。
……我累了,想喷景虚画境的话我真的不想再说。
瘫在果子堆里的我怅然望天,就嘴嘬了口旁边的果子,别说,古时没受过污染、纯天然长出的果子味道确实比大棚里的东西清爽一些,这么嘬着还挺给劲儿。
我百无聊赖地抖着腿儿,游神间忽听得屋外传来阵急促脚步,好奇心趋势下我悄咪咪向外探出了半截脑袋,却见来人一身宽袍大袖,满目愤恨、行色匆匆。
“叔夜(嵇康的字),我受不了了,我要去官府状告吕长悌!”入了屋的男人恨恨摔了衣袖。
我听见那“吕长悌”三字,登时反应过来,面前这人便是嵇康的好友,魏晋时期的名士吕安。
正当我欲要爬出果堆,上前仔细瞅瞅这位疏狂名士的详细模样之时,我身后却倏然传来另一人的声响。
“怎么了?阿都(吕安的小字),你且坐下慢慢说——”嵇康蹙眉,我这时才发现偶像竟一直坐在我的身后。
思索中那边的吕安已然拂衣落座,嵇康就手递给他一盏清茶,他接过杯子,将杯中水一饮而尽。
“吕长悌奸污我妻。”吕安开口蹦出一句惊天大瓜,听得我六条细腿下意识就是一晃——虽说这段故事我早已在史书上看过了不下百遍,但亲耳听那当事人现身说法,这感觉总归是不大一样。
“他垂线我夫人美色,让他老婆出面把我老婆灌醉了,又趁机奸淫了她——我忍不了了,我准备到官府告他奸淫弟媳,叔夜,你觉得怎么样?”
“我觉得?我觉得不太可行,阿都。”嵇康摇头,“大伯奸淫弟媳本就是天大的丑事,你若真去官府状告了吕长悌,那便是自己主动将家丑外扬,既污了门庭,又让祖上蒙羞——”
“何况,阿都,这世道女子多艰,在状告了你兄长后,弟媳的清誉便也尽毁了,你又要让她如何自处?”
“我已经把她送回娘家去了。”吕安拧着眉头接了一句,“这两日我见着她就不受控地想起那桩丑事……委实心烦,便先让她回了娘家,也好给我点空闲冷静冷静。”
“什么?你把她赶回娘家了?”嵇康诧然,面上不禁多了几分忧色,“阿都,她才刚经历过这种事,你便着急忙慌地将她送回了娘家,她心里会怎么想,又该怎么向你岳丈等人交待?”
“——你这不是想要逼死她吗!”
“啊?这、这不至于吧?”吕安听罢亦跟着瞬间慌了神,“这、我这的确是起过要与她和离的心思,但也没准备要逼死她啊!”
“叔夜,那我、我现在……”
“先别急着状告你兄长了,赶紧把人接回来呀!”嵇康催促,当即送着吕安出了家门。
我趴在那果子上远远瞅着二人的背影,无声叹出口气来。
熟读嵇康生平的我自然知道,考虑到自家门庭清明的吕安会在嵇中散的劝说下打消了要状告吕巽(音,“训”)念头,可我同样也知道,吕安那年轻貌美的妻子徐氏在回家后不久,便因羞愤难堪而自缢身亡了。
所以,他们这一趟是注定救不下徐氏这一条性命的。
而吕巽,他也不会因吕安等人的“为吕氏着想”而心存感激,他只会忧心自己有把柄落入他人之手,赶在吕安之前,反将他一军,诬告他殴打母亲,是大不孝。
“不孝”在这个时代,是重罪。
我低头刨了刨果子,再后面就是司马昭命人将吕安捉拿下狱,嵇康得之此事后愤怒异常,不但与吕巽彻底绝交还出面替吕安辩白作证。
奈何嵇康在先前便因拒不入仕一事惹恼了司马昭,这会更是在钟会、吕巽等人的推波助澜下为司马昭厌恶,后者一怒之下判了嵇康与吕安二人斩首示众,而《广陵散》也就自此成了绝响。
看呐,这是场不管怎么走都会必死的局。
我神情恹恹地抖了抖翅膀,转而重新缩回了果堆——在这景虚之内,我总是个什么都做不了的旁观者,这认知又令我格外地烦躁。
接下来的几天里,嵇康等人果然收到了自徐氏娘家传回来的噩耗,与此同时,吕巽也以“挝母”为名,将吕阿都一纸诉状告到了司马昭处。
得知了此事的嵇康愤怒异常,即刻写下了那篇《与吕长悌绝交书》并积极出面为吕安作证、替他四处奔走起来。
说来吕巽此人一生都无甚建树,唯一一件被人记录进史书里的事,竟还是诬告吕安、中伤嵇康。
简直可笑。
我守着那果篮闭了闭眼,脑中止不住涌出股股的困倦,果蝇的生命本就甚为短暂,此番我虽不曾做了他人腹中之餐,如今却也活到了寿数。
希望下回还是别当这倒了霉的黑腹果蝇了吧.jpg
我安详躺平,再睁眼我却发现我变成了一只……人人得而诛之的蚊子?
蚊子??
家人们,谁懂啊!景虚它这是什么意思,它想让我直接跑去叮死司马昭吗?
这还不如继续当果蝇呢!
我哭丧着脸四处乱飞,听着耳畔连绵不绝的“嗡嗡”声响,我自己都想打死自己。
好在这次我没飞多久就碰到了活人,并成功通过那桌子上摆着的卷宗,及二人谈论的内容判断出,这俩货便是那该死的司马昭与钟会。
呵……害我偶像的渣渣。
我无声低啐,遂小心将自己隐在了二人身后的一架屏风上。
我听到钟会询问司马昭准备如何处置吕安与嵇康二人,后者面露迟疑,他见状却陡然拔高了声调:“将军,现在可不是您该犹豫的时候——”
司马昭应声皱眉:“怎么讲?”
“将军,容臣下说句不大合时宜的话。”钟会敛眉,两袖一端,微行一礼,“在臣看来,嵇康此人,与当年的诸葛孔明无异,二者同为‘卧龙’之才,胸有大略,却甚好择主。”
“——换言之,他现在不肯入仕,并非他全然不想做官,而是他根本就看不上您,想另投明主。”
“这样的人,若真让他找见了他所谓的‘明主’,为他人效力,则必将成为您的心腹大患,坏了您所谋求的大事——”
“将军,您别忘了,嵇叔夜他今年才四十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