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是那张温柔舒适的床,依旧弥漫着沁人心脾的兰花香,祈翎仿若坠入深渊,又似乎重回起点……
他猛然睁开眼,深吸一口气,充盈了肺叶,胸腔却有撕裂的疼——
“咳咳!”
猛咳了两声,一股腥咸涌入口鼻。
“李大哥,你醒了?”
床边爬着的少女猛然抬起头,跳上床榻便坐在了祈翎的肚子上,睁着一双纯洁的大眼睛,惊喜地瞪着祈翎。
“斗斗……这里是……”祈翎环顾了一眼四周,这里是李慕婉的营帐。
“李大哥,你感觉怎么样了?哪里痒?哪里痛?”罗斗斗眨着眼睛问道。
祈翎不敢再大口呼吸了,哪里痛?五脏六腑像是在翻滚,奇经八脉像是被撕裂,他艰难地撑起身子:“斗斗,给我倒一杯热水来,渴了。”
“有甘草茶,我给你端来。”罗斗斗跳下床榻。
祈翎苦笑道:“太苦的话就不要了,会让我的伤雪上加霜。”
“是甘甜可口的……李大哥真奇怪,满身伤痕都能一声不吭,偏偏喝完汤药能要你半条命。”
罗斗斗从炉子上取下一壶茶,沏一杯端来给祈翎。
祈翎“呵呵”一笑,问道:“斗斗,我这次昏迷了几天?”
罗斗斗说:“五天五夜呢!吓死我了!”
“李大美人去哪儿了?竟不在营帐里陪床。”祈翎喝了一口甘草茶。
罗斗斗说:“出去搜寻落难的将士了,每天早出晚归,很少看到人在。”
“哦?”祈翎面色一紧,“救援的情况如何了?此战的伤亡情况你可知道?”
罗斗斗是军医,伤亡情况应该没人比她更清楚。
“那我说了,李大哥你可别伤心……”罗斗斗轻叹道:“受伤的人其实不多,几十不到一百,死亡人数应该有近一万八千人,失踪一万人,通过这几天的搜寻,从下游救回来七百多人……”
还能如何感慨呢?祈翎深叹一口气,面对绞肉机般的战场,他的神经早已麻木。
“斗斗,扶我出去走走。”
“可是外面好冷……”
“你怕冷就多穿点儿。”
“人家明明是怕你着凉……”
祈翎坚持着下了床,裹上一件绒裘,在罗斗斗的搀扶下,缓步走出营帐。
……
蛇妖被杀之后,蛮族人也识相地撤了兵,敌岸只剩下一座空营。
凉河上漂浮着十几艘渔船,是用来打捞沉入河底的将士尸体,每一天,每一艘,都能满载而归。
“咳咳咳……”祈翎站在岸口,看着满载而归的发肿发胀的尸体,忍不住猛烈咳嗽起来,呛出好几口人热血。
“李大哥!不准看了!”罗斗斗急得直跺脚,拉也拉不走这寒风中受伤的人。
“我只是咳出胸腔的淤血罢了,你激动个什么劲儿?”祈翎抹去嘴角血迹,反拉着罗斗斗往骑兵营里走去。
“骑兵营里没人的,幸存者们都去下游帮忙打捞遗体了。”
“可我还是想去看看,万一有惊喜呢?”
……
祈翎走到自己的帐篷前,还没掀开门帘,便闻到了一股灶火的气息。他激动地冲进帐篷——
郭泽一人坐在火灶前,架起铁锅正烹煮着午饭。
郭泽瞥了一眼祈翎,眼神还是那么平淡,道:“你回来了?”
祈翎走至火灶前坐下,隔了好久才沙哑着喉咙问:“他们呢?”
郭泽仍是平淡:“只活了我一个。”
祈翎扪着胸口,又小声地咳嗽起来。
“李大哥……”罗斗斗目光满是担忧。
“没事,烟呛的,”祈翎又问:“校尉有没有说,我们什么时候离开?”
郭泽说:“随时都可以走,大家都在等你醒来。”
罗斗斗这时突然说:“对了,有一件事我差点忘了,长孙大人吩咐过,如果李大哥醒来了,就去营账找他,他要亲自谢谢你。”
“谢我?”祈翎内心冷笑,这群趋炎附势的小人,怕不会这么客气。
“这个地方我一刻也不想多留。斗斗,吃完午饭你也回去收拾一下,明天一早跟我一起离开这里吧。”
“啊?可是师傅指派我到伽门关,擅自脱离岗位不好吧?”罗斗斗既兴奋又害怕。
祈翎说道:“这种小事,我自会找人去跟你师傅说明,从今以后你就老老实实留在我身边。”
“那我岂不是成了你的贴身丫鬟?”罗斗斗嘟了嘟嘴,“人家好歹也是个医官,虽然只有芝麻绿豆那么点儿大……”
“你放心,这次回去,我要当将军。”
祈翎再也不会相信别人了,他要组建自己的军团,培养自己的部将,他要掌握真正的兵权,去制造一场属于自己的战争。
这时,帐篷外突然传来一个粗中有细的声音:
“不得了,不得了,一来便听见有人要当将军。”
一个高不足七尺,身穿玄青明光铠,面容白净,长相阴柔,身材偏瘦的男人,掀开门帘,昂首挺胸走进帐篷。
若不是祈翎一开始就见过李慕婉女扮男装的模样,此刻还真不能把她认出来。
为了更显阳刚之气,李慕婉不仅换上了戎装,还在自己的嘴巴上贴了一条小胡子。
“你是……李姐姐!”罗斗斗目瞪口呆,急忙上前瞧稀奇。
李慕婉压粗声音,轻咳道:“什么李姐姐?从今日起,我叫李牧,是呼延铁骑一员了,你得叫我李大哥。”
罗斗斗挠了挠头,用手指戳了戳李慕婉的胸膛,疑惑道:“可是李姐姐……哦不,李大哥,你是怎么把它们塞得这么扁的?好难受哟。”
李慕婉一把拍开罗斗斗的爪子,脸红道:“大丈夫居于天地间,能屈能伸,有什么好难受的?”
见李慕婉以这副装扮出现,祈翎倍感欣慰,做女人柔情似水,做男人英武阳刚,她真的是个好女人,愿意放下自己的身份,却从没懈怠过自己的责任。
李慕婉大大咧咧地走到火灶前坐下,一把抢过祈翎手中的饭碗,大口大口刨起饭来:
“从今日起,我解除辟谷,将与你们同寝共食,同甘共苦!”
……
祈翎把自己的床让给了李慕婉,换上了崭新的被褥与床单,还专门为她搭了一张幔子。毕竟是一名仙子,哪怕放下身段做了男人,那也不能轻浮了人家。
傍晚时候,军官们回到营帐,各个面色沉闷,满目伤痕。今日的“收成”不错,从河里捞起来的尸体起码还是完整的。
祈翎与军官们诉说了明日要离开伽门关的事,军官们纷纷表示赞同。伽门关,对于每个幸存的骑兵而言,都将是一段无法忘记的伤痛。
……
夜,深沉。
帐外又飘起了雪花儿。
对于祈翎这样的南方人而言,见雪的机会其实是不多的,一年只有那么半个月会下雪,每次也下不过两日。
汉州城的正月里,更多时间是在化雪,因此在祈翎记忆中,每逢故乡飘雪,只有一个字:冷。
故乡的雪是纯白无暇的,就如童年记忆中的欢笑;凉州的雪是凄凉恐怖的,就似战场厮杀的惨叫……
夜阑卧听风吹雪,铁马冰河入梦来!
祈翎猛然睁开眼,额间汗水如豆大,床单已被汗水沁湿……和大多数将士一样,他也患上了一种被军医们称作为“战争恐惧症”的疾病,失眠,焦虑,不安,常常发生于黑夜,病原隐藏在心间。
“被噩梦唤醒了?”郭泽坐在火灶边,一根一根地往里头添柴。
祈翎长叹一口气,观窗外夜色,至少有五更天了。睡醒了才觉得浑身那么疼,他艰难地走至火灶旁坐下,反正距离天亮也不远了,烤烤火也就过去了。
“你也是被惊醒的?”
郭泽摇头:“我睡不着。”
郭泽这个人,总给人一种猜不透的感觉。
祈翎轻声道:“我父亲说,把什么事情都往心里藏的人,很容易憋出病来的。”
跳动的火光下,郭泽泪光闪闪,许久许久,他还是把眼泪憋了回去,咽了口口水,深吸了一口气,长长叹出:“当时陈章豪就在我身旁,他被卷入旋涡,我站在浮冰上,我……我已经抓住他了,但……但把他拉出水面时,他只剩下半截身子,唉……”
他又看向祈翎:“你知道他临死前最后跟我说的一句话是什么?”
祈翎心不够硬,闭着眼睛挤出了一滴累花儿,摇了摇头。
郭泽沙哑着喉咙道:“他笑着说,早知道就不娶她了,糟蹋了人家还让人家守了寡。”
“嘶……”祈翎用鼻子吸了一口气,再温暖的烈火,也寒得他打冷战。
如果那个憨厚老实,力大无穷,一口气吃下十个香瓜的大胃王还在的话,此刻他的鼾声一定比打雷还响;
皇甫华的肾不是很好,每晚上都要起夜好几次,而且撒尿从来就没对准过尿桶,估计是分叉了;
马和光喜欢说梦话,好像没日没夜都在思念他那个嫁为人妻的青梅竹马;
……
回忆总是最伤人的东西,两个男人沉默地望着篝火,肩上的责任不允许他们再多说煽情的话,祈翎丢给了郭泽一坛酒,就这么无声含饮到了大天亮。
天亮不久,通知声便从帐篷外传来:“穿好战甲,半个时辰后启程。”
李慕婉这才依依不舍地离开被窝,暗骂一声:“鬼天气,冷死人了。”
“想不到高风亮洁的白莲大侠也喜欢赖床。”
“我已有好几年未曾平躺睡觉,一般都是坐在蒲团上打坐,偶尔偷一次懒不行么?”
“赶快起床穿衣,我们要出发了。”
……
清晨辰时,雪停了一会儿,今日雾气很浓,走出帐篷铠甲上便已凝出青霜。
与祈翎他们一起离开的还有左卫都及部将。左卫都率来的一万两千轻骑,只幸存了五百多人,也不知道左将军究竟是个怎样的心理,有五日不见,他的发丝黑白相间,仿佛长老了十几岁。
十日前,两万铁骑驰援伽门关,有何等威风?而今却只剩下寥寥七百余人,众将士垂头丧气,连战马也没了往日神气。
“左将军,为何这么着急离开呀?不如在伽门关多休整几日再走。”长孙溥领着一众守将到河口送行。
左卫都冷哼道:“我不是离开,而是回中军大营向大将军请罪!”
长孙溥赶忙摆手道:“左将军何罪之有呢,此战我军虽付出了巨大的牺牲,但最后不也攻占了敌岸?这可是不小的功劳啊。我一定亲自书信,奏上朝廷,赞颂左将军及众位将士的英勇事迹,保你们升职加官儿!”
“升职加官还是留给司马大人吧,左某配不上此等荣誉……好了,大人勿送,我等告辞。”
左卫都也不再虚伪客套,招了招手便领着众骑兵踏上归程。
……
玄甲铁骑染了青霜,血色大旗随风飘扬,白首征夫穿梭于大雾弥漫的河岸,来时雪满荒原,归时血染凉河……感慨至此,蹄声与啼声荡漾在冰河两岸,久久哀传不能平复。
燃烧的烽火,照透了朦胧的西凉,漫天的飞雪,寒尽了沧桑的人间……
战争才刚刚开始便已叫人肝肠寸断,那战争结束时又将泣写多少感人至深的诗篇?
第三卷《烽火照西凉》完
第四卷《位卑未敢忘忧国》敬请期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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