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终于知道负屃说要照顾他是什么意思,他就是个傻子,明明摆着阵,设着计,自己也要冲在最前头,挡着那许多箭雨。
只是知道了,却没照顾过他。自大个儿惨死之后,见到血,我总是心悸。何况,他也从不让人照顾,我的性子更是疏远。
我没有在他身上消耗过心神,他见到我的第一句,却是问我的伤口。
早已愈合,疤痕摸起来触目惊心,只是再也没有那刺骨的疼。偶尔随着大军奔忙,太过劳累,才会隐痛起来。大约是落了病根,一辈子也不会好。只是这样的小事,不值得对他一提。
于是我摇摇头,一笔带过。
“嫁我吗?”他忽然偏头一问。
我一愣,不明所以。
他含笑解释:“留了那么丑的疤,吓也吓死了,除了我谁还敢娶你?”
我几乎要把那一碗茶泼在他脸上。
近来,他越发没规矩,在灵堂前初次见面,知礼识义明进退都是粉饰的。
“还不走?迫不及待了么?”他支起下颏挑眉看我,一脸玩味。
随手抓了什么砸在他胸口,是一本卷了页的兵书,这一丢,几乎散了。
他皱了眉头,半晌才说:“也罢也罢,终归不是纸上谈兵。”
他将兵书抚平放回桌角,却险些撞翻茶碗,我将手扑过去按住才算了事。若是打湿了这桌上的舆图,不知该算是谁的罪过。好在舆图上,分毫没有水渍,只是那图,似乎有些什么,使我的心里,忽然的别扭起来。
转过书案到他身侧,灯光有些亮,我只好俯身近些看。
“你会看舆图?”他侧过身子,为我让开寸许之地。
我摇头。不会看,只是看那图上画着的山脉,密密麻麻标注的山坳,觉得有什么不一样的地方。似乎少了些什么,话到嘴边,却又说不出。这舆图,分明很是完全。陡峭连绵的群山,唯一的破口,便是别州。
“有什么不对的么?”
有,却不知是什么。我起身,或许是我多心了。这样细致的舆图,虽小巧,却将每一个微小的起伏都标记了出来,更何况,这是他将军帐里的舆图,怎么会有错?
“将,将军!”刀剑声忽然灌了进来。
他眯着眼看着冲进的兵士,岿然不动:“什么事。”平淡的语气,仿若外面不过是一阵风罢了。
“鬼方偷袭!我们的军队快要冲散了!”
他猛的起身,手里霍然抽出长剑。
那把剑,没了龙吟的声音气魄。
心头像是有什么闪过。
他大步跨出,又骤然转身,不由分说揽住我,不等我挣扎,拧眉低沉开口:“跟我走。我不会再将你一个人放在营里。”
我一愣,没有推脱。
上次,我一个人在山坳里,所有人都以为我很安全的时候,鬼方的人来了。我的背上,那时留下的伤,忽然泛疼。若说不怕,是假的。大个儿滴着血的身子还在眼前晃,带着刃的鞭子还往身上打,可自己,偏偏什么都做不了。我从来不敢去想象,假若当时,即墨没有冲进来,我会不会,就这样死了,像大个儿一样?
跨出大营的一瞬,四周嘶喊声,尖叫声,垮塌声,尖锐到刺穿耳膜。他忽然的一收臂,将我的脸扣在他的胸膛。
我怕血,他是知道的。我什么都没有和他说,他也什么都没有和我说,只是他就是知道,时时刻刻都记着。
“列队!拦住鬼方,一个都不许放走!”他挥舞着长剑高声下令,一把抱着我飞身上了长风。
他的声音,像是一个咒语,仙术一般的奏效,方才的惊慌失措仿若一场惊梦,如今,梦醒了,他们仍旧是比鬼方更加骁勇的军队。
我看过他作战,也想象过他作战的样子,只是从来没有在战乱的时候,在他身边,和他在一匹马上。
即墨东离,这个人,总是在自己最需要的时候,出现在我的手边。
父亲的尸体运回京师的那天如此,自祖坟家庙跌跌撞撞回来时如此,被架在火上几乎烧死如此,被关押被鞭打时如此,就连今天也是。没和他说过一句可怜的话,他总是自己将手伸过来,无论多少次被我拒绝,他总是多伸那么一次,在最关键的时候,拉住我。
我知道,这份感激,到了天亮,便会消亡殆尽。
我是如此冷血,这,他也知道。
“有我在,不许你怕。”他仍旧和我说着话,仿佛眼前一切,刀剑无眼,都无关紧要一般,“那天躲在那里偷看我带兵,不是没把你吓跑吗?”
他知道!
我叹了一口气,他什么都知道。
他当时那般专注,连喷涌的血都浑然不知,却知道我在看着他。
我在看着他……
我忽然一愣。
舆图!舆图上少了什么,我似乎知道了!
推开他的臂膀,我仰起头,给了他一个眼神,飞快的从他手中扯过马头,不该恋战,不该执着于眼前这场小小的骚乱!不知还来不来得及,为什么没有早一点想到!
“毛腿儿,挑你最快的人跟上来!我回来时,这些鬼方兵,一个都不能跑!”他又一次高声下令,任由我左右着长风的方向。他完全的信任我,从未想过,我是否会将他带到悬崖。万一,是我想错了,贻误战机,几乎是兵家最痛恨的事。到时,他还会将手递过来吗,又一次的?
没有时间再想,已经到了这一步,退无可退,他相信我,我也必须如此。
长风飞快,不多时便到了一处山石交错之地,这是我当时看他行军的地方,躲在这里,恰好避过了骄阳,于我正是合适。
自那石缝缺口望去,月色下,是一条小径,正有一行黑影不停的移动着。
果真如此!
舆图上缺少的,便是这一片乱石。连每一条清溪都有着注解的详尽舆图,却舍弃了这片乱石滩。即便有人拿着舆图比对,也定然将这一处错误略过——这里地势太陡,鬼方善骑,在这里根本无法前行。然而,就是这里,只有这里,能够看到那条小径,隐匿在丛林深处,隐匿在夜色里。
我回头看着他,只见他的眼眸,鹰一般尖锐,从我手中接过马缰,没有半分迟疑,脚蹬马腹,飞快的追缉而去。
营地的夜袭只是一个幌子,八思尔吉裕,现在正在眼前!
没有马能够快过长风,即便是以出产良驹闻名的鬼方。只是这样长的路径过来,我的心里,隐隐有些不安。长风一马当先,毛腿儿等人的马固然是一等一的好马,只是此时却一直远远地在后面,跟随不来。而我们,离鬼方越来越近,虽然八思尔吉裕是仓皇出逃,所部却仍有百千之众,这些人,又定然是他亲信的高手,若只有这两人一骑追上,他一人或许还能当即勒马离开,只是,添了一个我,到底是要连累他。然而若是缓下来等着毛腿儿一部追上,这绝佳的时机,便要从手中溜过。他与鬼方僵持了这么久,搭进了多少兄弟的性命,能眼睁睁看着这样的机会溜走么?他是个不惜命的人,尤其是自己的命。
我挣扎了两下,想要提醒他当前的局势,让他放我离开,下了马,没了他,鬼方人不会放过我,但再不会连累他。他却将我按住,附在我耳边说:“怎么,白鹿白龟便是天降祥瑞,你便不是?我还就不信,有你在身边,阎王爷还敢派些个魑魅魍魉牛头马面来?”
自小到大,有人骂我妖魔,有人说我是祸患,有人就用他才说的阎王手下的那些喽啰来形容我。从头至尾待我如常人的,他是第一个,却并非唯一一个,而后又有了山坳里的诸位。而说我是祥瑞的,他是真真的唯一一个。
母亲护过我,却小心对待,没有将我当过普通的孩子,她总是慌张的,怕父亲找来,发现她来看我;怕我见多了,会黏她;怕出来久了,妹妹会看出端倪。她怕,怕得没有时间再来理会我,怕得避我如瘟神。
祥瑞?没有人想过,我是妖孽,怎会是祥瑞?
前面忽然有了声响,整齐划一,抬头,是一排又一排的弓弩。
跟的太近了!
他忽然单臂托住我,手臂微转,却已将我置于他背后。我正要开口,他回头一笑:“我还穿着盔甲,无妨。”
他当我是傻子,若是穿了盔甲便无事,他又何苦受了一身的伤!
眼见着鬼方众人只带八思尔吉裕一声令下,忽听一声霹雳,裂空而过,眼前,刹那间一片白光。
我眨眼望着天空,那道雷,只是瞬息。只是这月色皎皎,半分乌云也不曾有,若然,我也绝难窥见八思尔吉裕奔逃。生死关头,如此晴空霹雳,莫非当真天降祥瑞?
“放箭!”八思尔吉裕只是愣了片刻,便当即下令。想来,他若是怕天命因果,也断断不会南侵了。
又是一道霹雳闪过,电光刺得所有人的双眼几乎难以视物。
太近了,太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