襄国。
太武殿之内,一片愁云惨雾。
石虎静静的坐在白玉床上,已经坐了一天了,连饭都没吃,就一直呆呆的坐着。这位历史上赫赫有名的野兽般的暴君,第一次这么安静的坐着,没有砸东西,没有骂人,更没有杀人,只是一直在发呆。
他派李浩前往幽州传旨,传令石鉴派冉闵率三万精锐前来驰援襄国。然而,石鉴居然以鲜卑人即将进攻幽州为由,抗旨不遵。
在石虎的羯赵时代,几乎是石虎的一言堂,抗旨者就是死,哪怕是他的儿子也不例外。然而,一向对石虎毕恭毕敬,不敢有半点不遵从的石鉴,此刻居然抗旨,而且光明正大的抗旨!
这在整个石虎在位期间,几乎从未发生过这种事情。但是,石虎却深深的明白,石鉴之所以敢抗旨,是因为他已经没有办法处置石鉴了。晋赵之战,赵军节节败退,如今在他手里的战兵,连同黑槊龙骧军,也不过五万多人。先不说石鉴手中的兵力已经与他旗鼓相当,如今晋军进攻襄国在即,羯赵还能不能撑到明天春天都难说,他哪里还有能力去处置石鉴?
石虎一向残暴而强势,从来不服输。段辽不服赵国,他就全力攻打段辽,最终打得段辽覆没。历史上的庾亮,越过长江在邾城驻兵,石虎深感厌恶,当即便派夔安率五万兵马攻打邾城,结果毛宝战死,庾亮因此郁郁而终。慕容鲜卑抢了攻打段辽的好处,他便派大军进攻燕国。可是,此刻的石虎,心中深深的明白,他是真强势不起来了。
太武殿中,石虎这个被列为历史上十大暴君之一的恶魔,此刻却像一条丧家之犬一般,满脸的晦气。其实,从对整体社会和人类的危害来看,石虎几乎算得上暴君之首了。在他在任期间,没有做过一件利国利民的事情,更没像另外两个暴君嬴政和杨广那样留下利在千秋的工程。石虎就像一条毒蛇一样,脑袋里除了**,就是杀戮。而且他的杀戮,在所有的暴君之中,对百姓和社会的危害最大。与他同列为暴君者,很多其实只是对王公大臣的残暴更多一些,对人类和社会的危害其实远远不如他。
终于,到了第二天,满脸憔悴的石虎召集了所有的文臣武将,讨论应对晋军之策。
太武殿之中,气氛显得极其压抑。
石鉴的抗旨,同时也发出了一个强烈的信号,那就是羯赵真的日薄西山了。否则,但凡羯赵与晋军还有一战之力,石鉴又岂敢抗旨?这个消息,很快便在羯赵的王公大臣之间传播了开来,整个襄国充满了浓浓的恐慌的情绪。
就算石鉴不抗旨,石遵被杀,张貉叛走,邺城被围困等一系列的消息传来时,襄国之内的羯赵王公大臣便知道,羯赵的日子不长了。晋军一路势如破竹,未尝一败。就算是冉闵率军前来又如何?所有人都知道,冉闵之前就是晋军大将军司马珂的手下败将,而且那时还是羯人国力占优的时候,如今羯赵穷途末路了,难不成冉闵还能在司马珂面前翻盘不成?
所以,对于大殿之内的王公大臣们来说,其实各自都心中有底,这场议事不过是走个过场而已,趁早寻找出路是正经。
羯赵政权里,文人以汉人为主,武将以羯人和杂胡为主。对于汉人官员来说,其实并没有多少恐慌。要攻灭羯赵的大军是汉人的大军,他们最多只是暂时失去了官职而已。但是晋军占据了河北,要想治理河北,最终还得用他们这些士族,只是官阶比以前低了许多而已。而对于杂胡来说,至少尚可保命,也不算太紧张。但是那些羯人们,都已经暗中在做跑路的准备。
羯人的文臣武将们深深的知道,守是绝对守不住了,羯人主导中原的好日子即将到了尽头。接下来若是不及时跑路,恐怕连个全尸都捞不到。毕竟传说中的晋军,对待羯人不但从不留活口,而且还先阉后杀,极其狠绝。就在议事之前,他们已经在整理府上的贵重财物等,做好跑路的准备。
石虎原本已经是满脸的悲凉,看到大殿之内的文臣武将们这般神情,心中更是凉了半截。很明显,所有人的在心底已经放弃抵抗了。
若是往日,石虎一定会暴跳如雷,说不定就当场拔剑斩杀几个,此刻他也有点穷途末路的感觉了,想发怒,却发不出来。若是年轻个十岁,说不定他会亲自披挂上阵督战,率众迎战司马珂,但凡敢示怯者、退后者一律皆斩。然而,他现在三百多斤的体重,连走路都困难,不要说披挂上阵了。再加上今年以来,急怒攻心,更是百病丛生。
“晋军已破邺城,即将……咳……逼近襄国,诸位……咳……有何良策?”石虎的声音嘶哑而低沉,脸色苍白,完全没有了往日暴戾和威严的姿态,像一只病虎一般。
他一边说,一边咳嗽着,身旁的内侍急忙递过来参汤,他轻轻的喝了一口,脸上的神色才稍稍有点红润之色。
大殿之内一片静寂,众人不是你看我,我看你互相张望着,就是低头不语。
当然其中也有人慷慨激昂的,表示要誓死血战,“城在人在,城破人亡”的,这些都是汉人的文臣。只是喊出来的这些只是空洞的口号,并没有什么实质性的意见。而且那些慷慨之语,虽然极其华丽,但是别说石虎不信,连他们自己都不信。
石虎眼中已是无尽的绝望,对那些慷慨表忠心的汉人文臣,甚至连搭理都不爱搭理,只是嗯了一声,或者点点头,令那些汉人文臣们自知表演过火,也一个个闭上了嘴,低下头去。
石虎的视线直接越过了那些汉人的文臣,视线在杂胡的臣子们身上停顿了一阵之后,最后落在了羯人们身上。然而,他看到的是一片死灰般的脸色。
曾经跟随他驰骋天下的羯人悍将们,大都已老去或者战死,留下来的原本都是中庸之辈,此刻也是垂垂老矣。他在他们的眼中,再也看不到当年的昂扬的斗志,看不到凶悍的杀气,只有满眼的惊慌失措。
而那些年轻一点的将领们,历练较少,没有独当一面之能。再加上他这些年更多的是培养石氏宗室子弟,其他羯人贵族之家的子弟,也乐得清闲,安享富贵,自然也没有了老一辈们的锐气。
他将视线落在了他的儿子们身上,他十三个儿子,其中五个死在司马珂手中,一个死于其他战争,两个死于自相残杀,一个石鉴背叛了他,如今只剩下石冲、石琨、石炳、石袛四人。其中石炳和石袛皆未成年,石琨也才刚刚成年而已,唯有石冲勉强能用,替他掌管皇宫中的禁军约万人。
如今掌控京师兵马的,孙伏都掌控黑槊龙骧军和五万守城兵马,石冲掌控万余禁军,其余虎贲三千人,归石虎亲自统领。整个襄国城,就只剩下这七万左右的兵马。
其实,七万的兵马也不算少了。司马珂进攻襄国的战兵,也不过六七万而已。但是对于日薄西山的羯赵来说,却显得兵力极为薄弱。
究其原因,无非两点。第一是司马珂虽然只有七万多的战兵,背后有着富庶的江南和河南之地在支撑着,只要他愿意,再来二十万兵马都没问题,而对于羯赵来说,这却是最后的兵马了。第二,司马珂和他麾下的兵马,如同初生之虎,朝气蓬勃,气势如虹,而羯人的兵马,却是几十万兵马被打残剩下的残兵败将,气势完全不同。
石冲今年二十九岁,即将到而立之年,在石虎诸子之中,算得是中规中矩,不算拔尖,也不算菜鸡。昔日之时,石虎诸子一个个强手如云,石冲一直是低调做人,哪个兄长都不得罪,连接触石虎的时间都少。但是随着石虎的儿子们一个个都因为各种原因离去,石冲就变成了石虎身边诸子之中的头号选手了。因为下面的三个弟弟实在太嫩了点。故此,能够接掌万余的王宫禁军。
看到父亲望了过来,石冲眼中露出兴奋的神情,当即腾身而起,对石虎一拜,高声道:“孩儿愿率一万晋军出征邺城,不须月功夫,定当斩司马珂之首而归,悬于襄国东门!”
石虎怔怔的望着这个满脸战意浓浓的儿子,不知是该称赞还是该呵斥。在这个满堂士气低迷的时候,石冲这般气势的确令全场萎靡的气氛略有上升。但是……石冲有多少斤两,大家心中都明白,给他十万兵马也不够司马珂吃的,莫说一万兵马。
石虎微微叹了一口气,没有再看他,而是将视线转移到了孙伏都的身上——羯赵的最后一员悍将。
孙伏都今年不过三十五六岁,之前一直是麻秋的副手,跟随麻秋征战多年,为人稳重,作战经验丰富,而且统兵能力不亚于麻秋。麻秋畏罪逃走之后,便顺理成章的接替麻秋成为黑槊龙骧军的统领。
孙伏都一向行事公正,对待下属将士极其关爱,故此很快便赢得了黑槊龙骧军的敬重和拥护,成为羯人将领之中的中生代第一将。而且孙伏都作为羯人,对石虎也可谓忠心耿耿,故此深得石虎的赏识。
看到石虎朝他望来,孙伏都深深的拜了下去,恭声道:“末将以为,司马珂乘胜而来,其又有江南及河南之地支撑,若是持久大战,则襄国之粮草难以为继,则危矣。但是其战兵不过五六万,与襄国之兵力相当,末将愿率黑槊龙骧军及五万精锐之师,前往邯郸迎战司马珂。微臣窃以为,我军兵马与晋军相当,若得三军舍命相博,则必胜也!”
石虎神色顿时变得凝重起来。
比起石冲的轻浮,汉人文臣们的空口号,那些羯人老鬼们的萎靡,孙伏都的话听在耳朵之中是那么的受用,如同给他打了一剂强心剂一般,令他原本黯淡无神的目光顿时又亮了起来。
孙伏都见石虎不做声,又磕了几个响头道:“末将起于卑微,家君当年只是汉人的马奴,幸托陛下洪福,才得今日。如今国家有难,末将岂能不舍命守护。此去死战,若不能击退司马珂,绝不生还!”
孙伏都的声音,显得极其的慷慨激昂,令石虎也不禁为之动容,当亲自扶起他,激声道:“将军乃我大赵之栋梁,岂能轻言生死,朕就给你黑槊龙骧军和三万兵马,前往迎战司马珂。若是不能胜之,则退回襄国即可,朕再亲率襄国之兵,与司马珂小贼决一死战!”
说完,解下身上的锦袍,亲自披到了孙伏都的身上,又解下自己的佩剑,一并交给了孙伏都。
随后,石虎拜孙伏都为护国大都督,假黄钺,率五万羯人精锐和五千黑槊龙骧军,前往邯郸迎战晋军。
临行之前,石虎亲自坐着銮驾,率文武百官送孙伏都出城十里之外,场面显得十分的悲壮。
所有人都知道,这是石虎和羯赵的最后一场豪赌,一旦孙伏都战败,则羯赵便完了。但是石虎却不得不赌这一把。
………………
邯郸,马服山。原名紫山,后来因马服君赵奢葬于此山,故此改名马服山。
夕阳西下之时,阳光映射在紫峰之上,把紫峰染成了金黄色,远望好似散发着金光,宛若人间仙境。
孙伏都率三万余羯人,便驻扎在马服山一带,山上连营十数里,准备与司马珂决一死战。
邯郸城,司马珂的战兵连同辅兵和民夫十余万人,在此安营下寨,营寨星罗棋布,绵延十几里,到处是旌旗招展,一眼望不到边际。
出动如此多的军马征战,大军一行,粮草消耗如山,所以司马珂并没有一鼓作气的直捣襄国,而是率先占领了邯郸城作为驻点,以便粮草中转。
襄国跟邺城一样,城高墙厚,易守难攻,想要强攻恐怕自己的战兵拼光了也未必能攻下。唯有像邺城之战一样,以强大的运输补给线为后盾,将襄国城围住,则羯人粮尽援绝,必败也。
斥候已经将石鉴固守幽州,不愿驰援襄国的消息禀报于他,对于他来说,襄国和石虎的头颅已是囊中之物,所以根本不用操之过急。越是最后关头,越是要稳打稳扎,避免功亏一篑。
马服山离邯郸城不过三十余里,孙伏都率兵驻守马服山一带的消息,司马珂早已得知,但是他并不急,只是有条不紊的建设着邯郸城这个新的后勤保障据点,每天派斥候全天候的盯守着羯人的动静。
十余日之后,司马珂的十余万大军浩浩荡荡的奔赴马服山附近十里之外,依土丘立营扎寨,东西宽达十余里。
从晋军的大营出营三四里,便可依稀看到孙伏都的大营,只见羯军依山立寨,成居高临下之势,又在山上立下了一道又一道的防御工事,如同一道坚厚的城墙一般横亘在晋军之前,山上面不但密集的弓弩坚守,更有投石机、床弩等防御大杀器。
这样的防御,远远比城墙还难攻克,因为城墙上能容纳的守军毕竟有限,一旦派猛将悍卒杀上了城头,就很有可能将城头的敌军杀退,然后打开城门破敌。而马服山之上,则是绵延不绝的五万多的大军,而且还要防止黑槊龙骧军这样的铁骑冲阵。在双方状态正常的情况下,哪怕司马珂麾下的精兵再勇,也难以强行攻破居高临下而战的羯军。
司马珂下寨之后,率着庾翼、王猛、邓遐、张蚝等心腹将领在马服山之前四处巡视了一番之后,回马归帐,正准备细细谋划破马服山之策,突然听到帐外有斥候飞马而来急报。
“启禀大将军,孙伏都亲率黑槊龙骧军,亲下山迎战,奔往我军大营而来,已在五里之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