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州铁炉步志
作者:【唐】柳宗元
江之浒,凡舟可縻而上下者曰步[1]。永州[2]北郭有步,曰铁炉步。
余乘舟来,居九年,往来求其所以为铁炉者无有。问之人,曰:“盖尝有锻者居,其人去而炉毁者不知年矣,独有其号冒而存。”余曰:“嘻!世固有事去名存而冒焉若是耶?”步之人曰:“子何独怪是!今世有负其姓而立于天下者,曰:‘吾门大,他不我敌也。’问其位与德,曰:‘久矣其先也。’然而彼犹曰‘我大’,世亦曰‘某氏大’。其冒于号有以异于兹步者乎?向使有闻兹步之号而不足釜锜、钱镈、刀鈇者,怀价而来,能有得其欲乎?则求位与德于彼,其不可得,亦犹是也。位存焉而德无有,犹不足大其门,然世且乐为之下。子胡不怪彼而独怪于是?大者桀冒禹,纣冒汤,幽、厉冒文、武,以傲天下[3]。由不知推其本而姑大其故号,以至于败,为世笑戮,斯可以甚惧。若求兹步之实,而不得釜锜、钱镈、刀{鈇}者,则去而之他,又何害乎?子之惊于是,末矣!”
余以为古有太史,观民风,采民言。若是者,则有得矣。嘉其言可采,书以为志。
注释:
[1]步:即船埠头。[2]永州:治所在今湖南永州市。[3]“大者”四句:桀,夏朝末代君主;纣,商朝末代君主,相传均为暴君。禹,夏代第一位君主,传说曾治平洪水;汤,商朝的建立者。幽、厉,西周幽王、厉王的合称。厉王暴虐,为国人放逐;幽王为犬戎击败,死于骊山下。文、武,周文王、周武王的合称。文王曾为西部诸侯之长。其子武王灭殷,建立周王朝。
赏析:
这是一篇借题寓讽的杂文,作于柳宗元贬居永州的第九年(宪宗元和八年,公元813年)。文中的铁炉步虽实有其地,但其中两个人物的对答,却是从汉赋中主客问答辩难的写法变化而来,是作者借以表达自己观点的一种方式。实际上,真正能代表作者观点的并不是文中“余”的想法,而是“步之人”的一番议论。
开头一小段文字,简要交待了“步”的名称所指(即船埠头)和铁炉步的所在。这是对题目应有的说明,也是给虚构的对答提供一个真实的背景。
顾名而思义,循名以求实,是一般人的心理。第二段开头,便通过“余”的求与问,和步之人的答,引出了“人去而炉毁”,“独其号冒而存”的现象,继而又引出了“余”对这种现象的惊怪态度。这几句是下文全部议论的出发点和凭藉。其中,“乘舟”切“步”,“九年”“往来”“不知年”,说明“事去名存而冒”的情况已经存在很久。而“余”的惊怪态度则成为“步之人”批评的靶子,实际上是把议论引向深入的一种桥梁。
步之人的一段议论,是全文的主体,也是作者写这篇文章的真正意图所在。他先用“子何独怪是”,对“余”的惊怪态度表示了总的否定,接着,便层层转进,加以嘲讽批驳。先指出:“今世有负其姓而立于天下者”,他们既无位,又无德,却冒着高门大族的名号自高自大,别的人也把他们看得很高大,这跟冒号的铁炉步有什么两样?接着进一步指出:到铁炉步求不到铁制的炊具、农具、刀斧,跟在冒号的高门中求不到位和德,情况是相似的;而且即使有位而无德,也不能光大他们的门第,但世上的人却仍然把他们看得很高,乐意居于其下,那么,铁炉步的冒号又有什么可怪的呢?最后,更进而指出:历史上的桀、纣、幽、厉分别假冒禹、汤、文、武的名号以傲视天下,最后都遭到失败,为世人所讥辱,这是深可戒惧的。相比之下,铁炉步的冒号倒不会造成什么危害,对此感到惊怪,而无视政治上的冒号,那是舍本逐末了。这三层,运用类比对照,从冒号的铁炉步引出冒号的高门、冒号的帝王,从铁炉步的人去炉毁,引出高门的无位无德、妄自尊大,进而引出末世帝王“不知推其本而姑大其故号”,从“余”的惊怪引出世人不重才德、但重门第的陋风和无视政治上冒号的危害的短见,层层转进加深。作者借步之人的这番议论,不但揭露了政治上已趋没落,但还以高门自诩的世家旧族,揭露了承袭祖宗旧业和名号、昏庸无能的封建统治者,而且批评了但重名号、不求才德的庸人陋习。
近人章士钊《柳文指要》谓:“子厚此作,明有所讽。盖唐世重门第,好夸张,子孙冒祖父之名与位,以震骇流俗,所在多有,子厚或亲遇其事而恶之,故借铁炉而揭其事于此。”虽为推测之辞,实是近情合理。末段交待文章的写作目的。所谓“嘉其言可采”,以备太史观民风而采之,故作严肃郑重之语,使这段虚构的“步之人”的议论显得实有其事,与首段之写铁炉步同一手法。柳宗元带有寓言性质的杂文,每用此种虚虚实实之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