跋李庄简公家书
作者:【宋】陆游
李丈参政[1]罢政归乡里时,某[2]年二十矣。时时来访先君[3],剧谈终日。每言秦氏[4],必曰“咸阳[5]”,愤切慨慷,形于色辞。一日平旦[6]来,共饭,谓先君曰:“闻赵相[7]过岭,悲忧出涕。仆不然,谪命下,青鞋布袜[8]行矣,岂能作儿女态耶!”方言此时,目如炬,声如钟,其英伟刚毅之气,使人兴起。后四十年,偶读公家书,虽徙海表[9],气不少衰,丁宁训戒之语,皆足垂范百世,犹想见其道“青鞋布袜”时也。淳熙戊申[10]五月己未,笠泽[11]陆某题。
注释:
[1]丈:对长辈的尊称。参政:参知政事(副宰相)。[2]某:陆游自称。[3]先君:指自己已死的父亲陆宰。[4]秦氏:秦桧。[5]咸阳:以秦国都城咸阳代指“暴秦”,借指秦桧。[6]平旦:清晨。[7]赵相:指赵鼎,宋高宗时曾两度为相。与秦桧不合,被贬岭南,后绝食而死。[8]青鞋布袜:用杜甫《奉先刘少府新画山水障歌》句:“吾独胡为在泥滓,青鞋布袜从此始。”此指平民服装。[9]徙:迁谪。海表:海外。李光先贬琼州(治所在今海南琼山)八年,后移昌化军(治所在儋县)三年。两地均在海南岛,故云“海表”。[10]淳熙戊申:宋孝宗淳熙十五年(1188)。[11]笠泽:太湖。陆游祖籍甫里(今江苏吴县东南甪直镇),地滨太湖,故自署里居为“笠泽”。
赏析:
李庄简公即李光,字泰发,越州上虞(今属浙江)人,宋徽宗崇宁年间进士。知平江府常熟县时,权奸朱勔之父朱冲在乡里鱼肉百姓,李光不畏强暴,惩治其家童,朱冲对李施加压力,李不为屈。任太常博士之职时,因上书抨击士大夫的谀佞成风,触犯了另一权贵王黼,被改官桂州阳朔(今属广西)。靖康元年金兵逼京师,在朝士大夫有五十多人弃职逃跑,朝廷对其中某些人有所庇护,李光又上书加以批评。故在北宋末年,他即以刚直敢言着称于朝。南渡后任参知政事,力主抗战,与奸相秦桧发生尖锐的正面冲突。一次,当着高宗和秦桧的面,指责秦桧“盗弄国权,怀奸误国”,故而遭到秦桧一党的打击报复和诬陷迫害,屡次被贬,曾谪居海南岛八年之久。而在被贬之后,仍旧意志坚强,风骨凛然,“论文考史,怡然自适,年逾八十,笔力精健”(《宋史》本传)。缘此,他被后人尊称为“南宋四名臣”(其馀三人是李纲、赵鼎、胡铨)之一。
李光是陆游的同乡,又是其父陆宰的好友。对于这样一位爱国的前辈,陆游是深怀敬仰之情的。除了这篇《跋李庄简公家书》以外,陆游另在其《老学庵笔记》中也记述过李光的事迹,可与此篇相互参读:
李庄简公泰发奉祠还里,居于新河。先君筑小亭曰千岩亭,尽见南山。公来必终日,尝赋诗曰:“家山好处寻难遍,日日当门只卧龙。欲尽南山岩壑胜,须来亭上少从容。”每言及时事,往往愤切兴叹,谓秦相曰“咸阳”。一日来坐亭上,举酒属先君曰:“某行且远谪矣。‘咸阳’尤忌者,某与赵元镇(即赵鼎)耳。赵既过峤,某何可免?然闻赵之闻命也,涕泣别子弟;某则不然,青鞋布袜即日行矣。”后十馀日,果有藤州之命。先君送至诸暨,归而言曰:“泰发谈笑慷慨,一如平日。问其得罪之由,曰:‘不足问,但咸阳终误国家耳。’”
两文所记李光的逸事,大体相同,写作时间也相近。《笔记》写于六十五岁至六十九岁间退居山阴时,《跋》文写在六十四岁知严州将近任满之时,此后便大多数时间居住山阴故里。这篇《跋》文,因捧读李光的遗文所引发,其主旨在于要从这位爱国的前辈身上获得精神鼓舞,并以之自勉自励。所以它虽是记人记事之作,然其侧重点却在于表现人的精神面貌,为李光的浩然正气和凛然风骨“立传写照”。明乎这种写作动机,我们对于本文的重在揭示人物的“神气”,就可理解得更深些。
全文共写了李光的三件事:第一是李光罢官回乡之后,斗争精神毫不衰减。他经常与志同道合的朋友陆宰剧谈国事,这一则以见他和陆家的友谊之深,二则更见他的“位卑未敢忘忧国”。而在谈到那个权势熏天的政敌秦桧时,竟公然比之为暴秦,呼为“咸阳”,且“愤切慨慷,形于色辞”,这在当时就需有何等的胆量与骨气!中国古代士大夫素有“不在其位不谋其政”的传统和“明哲保身”的人生哲学,李光却一反其道而行之,这就显现了他不畏强暴、耿直刚烈的性格特征和精神风貌。第二是罢官之后即将再遭流放的打击前夕,他非但不畏惧悲切,反而坦然作好了“青鞋布袜”之行的思想准备。陆游在此首先引述了李光临行前的一段壮言:“闻赵相过岭,悲忧出涕。仆不然,谪命下,青鞋布袜行矣,岂能作儿女态耶?”言为心声,这一番铁骨铮铮的话就为读者敞开了这位无私无畏的男子汉大丈夫的坦荡心扉,令人肃然起敬。我们知道,宋代士大夫的心态比之汉、唐士大夫来,素有偏“柔”的倾向,这与宋代国力的长期不振和统治者的羁縻政策有关。即如李光所提到的那位赵鼎(他在高宗时曾两度拜相),当他遭秦桧陷害被贬海南岛时,也不禁老泪纵横,在途中作下了这样凄楚哀婉的《贺圣朝》词:“征鞍南去天涯路,青山无数。更堪月下子规啼,向深山深处。凄然推枕,难寻新梦,忍听伊言语?更阑人静一声声,道不如归去。”而相比之下,李光却是显得那样地从容,那样地坦然毅然,这就越发显得可贵了。据说文天祥被囚元都,宁死不降之时,有人曾叹曰:“赵宋三百年间,仅出了这一个男子汉!”此话其实不确。像李光这样临难不惧、绝不作半点妮子态的人物,也同样绰有资格载名于宋朝的“正气篇”史册之上!而更为难得的是,陆游在这篇字数甚少的短文之中,又不惜花费笔墨在李光言后加上了这样几句描绘:“方言此时,目如炬,声如钟,其英伟刚毅之气,使人兴起。”这就“画龙点睛”地传达出了李光那目光炯炯、声若洪钟的神情仪态,以及他那虎虎有生气的精神面貌,使人如闻其声,如见其形,更深见他那凛然的风骨和崇高的节操。所以这段记其临行之文,不仅绘形,更其传神,表现出作者从司马迁那里继承来的“史家手笔”。第三件事写的是读李光家书的观感:“后四十年,偶读公家书,虽徙海表,气不少衰,丁宁训戒之语,皆足垂范百世。犹想见其道‘青鞋布袜’时也。”这里,突出的一点仍是一个“气”字。也就是说,尽管李光被贬海南岛时,已是近七十岁的老人,然而其家书中却仍充溢着刚直之气,犹自叮咛子孙辈坚守节操;也尽管斯人已殁,但他留在遗文中的训导,却足以让百世之后的人们奉为精神楷模,这也够得上是“浩气长存”了。所以陆游此处所用的“气不少衰”四字,虽源出于苏辙评苏轼贬海南岛后所作诗篇“精深华妙,不见老人衰惫之气”(《东坡先生和陶渊明诗引》),然而比苏文更深一层地揭示了李光的家书不仅“为文之气”未尝“少衰”,而且其“英伟刚毅”的“为人之气”也未减退。故而总观全文,语仅寥寥,但由于作者善于从“气”字入手,选择李光一生中具有代表性的、光彩照人的几个片断来写,因此便收到了“语约而意丰”的艺术功效。陆游论文和论人,都主张“以气为主”。其《上殿札子》有云:苏轼之文,“妙在于气高天下者。……臣窃谓天下万事,皆当以气为主,轼特用之于文尔”。他自己的这篇《跋》文,就重在表现李光的凛然正气;而在记人记事时,又因融和了对于李光的敬仰和对于自身的感慨,所以笔端带有感情,富有浑灏深沉的“文气”。因此不仅是作者本人从李光的身上获得了自我鞭策、自我勉励的精神力量,就是今天的读者,也仍可从中汲取爱国主义的思想营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