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郭拱辰序
作者:【宋】朱熹
世之传神写照者[1],能稍得其形似,已得称为良工。今郭君拱辰叔瞻,乃能并与其精神意趣而尽得之,斯亦奇矣。
予顷见友人林择之、游诚之[2],称其为人,而招之不至。今岁惠然来自昭武[3],里中士夫数人欲观其能,或一写而肖,或稍稍损益,卒无不似,而风神气韵,妙得其天致[4]。有可笑者,为予作大小二像,宛然麋鹿之姿,林野之性[5]。持以示人,计虽相闻而不相识者,亦有以知其为予也。
然予方将东游雁荡[6],窥龙湫[7],登玉霄[8],以望蓬莱[9];西历麻源[10],经玉笥[11],据祝融之绝顶[12],以临洞庭风涛之壮;北出九江[13],上庐阜[14],入虎溪[15],访陶翁之遗迹[16],然后归而思自休焉。彼当有隐君子者,世人所不得见,而予幸将见之,欲图其形以归;而郭君以岁晚思亲,不能久从予游矣。予于是有遗恨焉!因其告行,书以为赠。
淳熙元年九月庚子[17],晦翁[18]书。
注释:
[1]传神写照者:绘人物画像的人。《世说新语·巧艺》:“顾长康画人,或数年不点目精。人问其故。顾曰:‘……传神写照,正在阿堵中。’”[2]林择之:林用中。字择之,福建古田人。朱熹门人。着有《草堂集》。游诚之:游九言。字诚之,福建建阳人。朱熹门人张栻的弟子。着有《默斋遗稿》。[3]今岁:今年,指宋孝宗淳熙元年(1174)。惠然:随顺的样子。语出《诗·邶风·终风》:“惠然肯来。”昭武:三国时所设县,晋武帝时避司马昭讳改为邵武(今属福建)。[4]天致:天然的情趣意态。[5]“宛然”二句:都是朴野的情态。[6]雁荡:山名,北雁荡山在今浙江乐清市东北,南雁荡山在温州市平阳县西,山川秀美,为着名风景名胜之一。[7]龙湫:北雁荡山顶有大水池,名龙湫。《大清一统志》:“悬崖数百丈,飞瀑之势,如倾万斛水从天而下。”[8]玉霄:山峰名,为桐柏山九峰之一,在今浙江天台西北,重峦叠嶂,松竹苍翠。[9]蓬莱:古代传说渤海中三神山(蓬莱、方丈、瀛洲)之一。[10]麻源:地名,在江西南城西,循溪而入,多茂林修竹,土地肥沃。[11]玉笥:山名,在今湖南湘阴东北,道教所称“福地”之一。[12]祝融:山峰名,在今湖南衡山县,是衡山七十二峰的最高峰,湘水环绕山下。[13]九江:注入洞庭湖的沅、湘等水为九江。[14]庐阜:即庐山。[15]虎溪:庐山上的溪水名,在庐山东林寺前。传说晋代僧人慧远居此山时,送客过此溪,辄有虎鸣,故称虎溪。[16]陶翁:指陶渊明。[17]庚子:淳熙元年九月十六日。[18]晦翁:朱熹。字元晦,一字仲晦,号晦庵。“晦翁”亦其别号。
赏析:
这是一篇赠序。所赠对象郭拱辰,字叔瞻,三山(今福建福州)人,南宋时人物肖像画家。本文文词峻洁而含义颇深,篇幅精粹而意善转折。
第一节系总写,但行文先铺后转。作者不是一出句就对郭拱辰的画技加以评价和赞美,而是兀然提出一个画论命题:“世之传神写照者,能稍得其形似,已得称为良工。”“形似”是“良工”成就的前提,构成存在条件;“稍得”,措辞婉缓。接下来文意转折,掉锋径上,“今郭君拱辰叔瞻,乃能并与其精神意趣而尽得之,斯亦奇矣”。从“稍得”到“尽得”,笔路猛然开拓,由“稍”入“尽”,文意直扬上去。“形似”与“精神意趣”的递进,也是如此,不仅得其形似,而且得其神似,传其意趣,形神兼备,就更为可贵了。这在笔法上可称为“水涨船高”。出句的“良工”判断,愈显得明确,则“斯亦奇矣”尤显得奇警,从而说明了郭拱辰画技已远远超越了“良工”境界,进入化工境界了。这里不是平铺直叙而言之,而是经过折冲垫高而推举上去,显得更有力量。第一节是概写,是总体判断和赞赏,依靠的是文笔技巧性的手段来达到目的。第二节意脉上相承第一节,运用具体事例加以坐实,借用论说文的笔法可称之为先提出论点,然后用事实加以论证。第二节一开始行文亦有转折:“予顷见友人林择之、游诚之,称其为人,而招之不至。”“招之不至”恐非一般的摆架子,而是风骨的显示。但紧接的第二句,情形判然不同,“今岁惠然来自昭武”,由昂然不至到惠然而至是一大转折,于转折中见出郭拱辰之为人、品性、气骨。由此,“招之不至”和“惠然肯来”构成了郭拱辰之全人。下面的实写是对第一节虚写的补充和印证。这是在“里中士夫数人欲观其能”的实际验证中体现的,进一步描述了郭氏画技的精湛。“或一写而肖”,“或稍稍损益”,分述两类作画情形。“稍稍”一词用得极见分寸感,较之“一写而肖”只是略逊一筹而已。但是,一挥而就也罢,稍作修饰也罢,均“卒无不似”,最终的结果则一,没有不逼肖原型的。不仅得其形似,更重要的是“风神气韵,妙得其天致”,即得其神似。这便以具体实例显示了郭氏画技之高超。接着,文章再具体化,由“士夫数人”及于“予”之一人,以自己的经历现身说法。楼钥《攻媿集》卷七十九,有《赠写照郭拱辰》一文,特别提到为朱熹所画的像,“展卷对之,如欲笑语”,可以与朱熹本文的下列描述相参照。“有可笑者,为予作大小二像,宛然麋鹿之姿,林野之性。持以示人,计虽相闻而不相识者,亦有以知其为予也。”两句前后恰成抑扬,而抑中且含扬意,句有转折,文有波澜。虽然“宛然麋鹿之姿,林野之性”不尽须眉毕肖,但拿来给陌生人一看,奇迹般的效应便发生了:只闻朱熹其名而未见其人的人们,立刻就能从画像上准确无误地判断出“以知其为予也”,这是对郭氏画技的最高赞扬。逸笔草草,得其神韵,乃画工之最高境界。这便回应了第一节的虚写文字,给以实体化。“有可笑者”是故施抑笔,“知其为予也”,转入扬笔,一抑一扬,生出文章波澜。而前一句貌为抑而实为扬。画像宛然似麋鹿之姿,不为形似,但传其“林野之性”,传其神:不符形而符其最本质之特征,则为扬。虚以抑之,实则扬之,文笔摇曳生姿。第二节之于第一节是文意的具体化,作者一路曲折行文,使人疑是画论或画工赞。至此,作者还未露出真意,真意在下文。
第三节一开始与第一、二节文意出现断裂,与郭氏画技了不相属,劈头写出自己即将开始的游踪,转入游览规画的陈述。凭空而来的文句,又适成一大转折。一个长句“游”“窥”“登”“望”“历”“经”“据”“临”“出”“上”“入”“访”等十多个动词蝉联而下,一气如注,甚有气韵,而这些动词无一犯复雷同,无不熨帖他游览的方式和特点。“以望蓬莱”,见其胸次之远;“以临洞庭风涛之壮”,见其襟怀之阔。登则“据祝融之绝顶”,游则览江湖之胜,可谓豪宕。文笔流走,至“然后归而思自休焉”,实现他的隐逸企望,文意陡落,出现一大顿挫。凡此多折,意愈转愈深。他的游览还含有寻访隐士的意图,“彼当有隐君子者,世人所不得见,而予幸将见之,欲图其形以归”。能够寻访到他人所无法见到的隐士,这是有幸;但郭拱辰“以岁晚思亲,不能久从予游矣”,这是不幸。虽然不能从游有一定原因,但终是憾事。“矣”字已露微叹,跟后“予于是有遗恨焉”,遂直接表现出自己遗憾的态度和情绪。所谓“于是”,即指有幸与不幸,是从这对矛盾中引发出来的。“世人所不得见,而予幸将见之”,此处“而”是一转折,意在突出有幸;随后“而郭君以岁晚思亲”,又一转折,意在突出不幸。措辞虽委婉,而情绪有波澜。但“遗恨”的最终原因,却是因为郭拱辰画技高超,意思是说,如此神乎其技的画家却不能一同去图隐君子其形以归,这是何等遗憾啊!在此处大转折中,文章第一、二段虚叙实写郭拱辰画技的文字全都汇拢过来,为“遗恨”下了注脚。越是显示郭氏技艺高明,越是突出“遗恨”的深沉。一、二两节从外围写来,至此才入内核。从一、二两节的叙述现象看,似为一篇郭氏画技赞,但到此处,一经点明,主旨立刻显豁。前文所述均为此处主旨张本,遂得形散神不散之古文章法,匠心独运,肌理细密。文中数作转折,或小转或大转,隐隐约约,曲折回环,转折处不露痕印,于篇末点题,使人回思全文,深味章法之奇崛和老到。因此,“因其告行,书以为赠”,就蕴含着赠序者的内心情绪。此文作于淳熙元年(1174),其时朱熹四十五岁,正当盛年,他一路旅游,“访陶翁之遗迹”,访当时之隐士,包含着某种思想动因。清人林云铭评曰:“从写真小技中,发出如许大想头,盖彼时幅员日蹙,其东西北三面可一览而尽。贤人遁迹,仕路一空。……语虽壮而实悲,要于言外得之。其笔法亦从《史记》中得来。”(《古文析义》卷十五)确实,此文有深意,有悲咽之气,却不露声色,潜运着某种不愿言之的言外之隐,耐人咀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