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听到了熟悉的旋律,从很遥远的地方传来,又仿佛是从心灵深处传来。我开始察觉自己正在梦中,这个梦既深邃又黑暗,当我对自身的处境有了一个清晰的认知时,梦境就迅速模糊,我觉得这梦原本并非是这个样子的,有许多画面片段在我有意识地去分辨它们之前,就已经远去。我轻轻睁开眼睛,没有任何力量阻挡,但也正因为如此,我一点都没有“从梦中醒来”的感觉,直到我逐渐适应了周围的景象——我趴在桌子上睡着了,手臂下还压着笔记本,我渐渐想起来了,在等待nog来人的时间里,我习惯性将自己的事情当作冒险故事般记录下来,可是,自己到底是什么时候睡着的,已经记不清楚了。
我揉了揉太阳穴,身体有一种生锈的迟钝感,看时钟,大概是半夜三更左右。左江还在厨房忙碌,看上去一点都不困的样子,睡着前已经吃过夜宵,也不清楚她现在到底在忙什么。我不由得回想之前的梦,觉得那不是一般的梦——实际上,我已经很久没有做那种没什么特别意义的普通的梦了。每一次做梦,都让我仿佛知道了些什么,可是要具体梳理清楚,却是根本不可能的事情。
这种感觉让我时常觉得,自己无论何时都如同身处梦中,不管是在末日幻境,亦或是在那所谓的“现实”中。
不过,一想到体内有“江”这样的存在,就觉得并不是不可理解了。很多精神病患者往往会因为分不清现实和梦境而疯狂,但是,我确定自己是绝对不会的,因为。我的处境可比“分不清现实和梦境”还要疯狂。
就在我打算洗把脸清醒一点的时候,房门被人敲响了。连锁判定习惯性释放,在五十米的观测范围内,于脑海中勾勒出来人的模样:身穿西装马甲,带着圆边帽,帽檐压得低低的,让脸隐藏在一片阴影中。一眼看去就给人一种从事不法业务的感觉,正常人可不会对这样的家伙有什么好印象,尤其是所有的服饰都一身黑的情况下。来人神秘,简洁,却绝对不会让人觉得,他回答带来什么好消息。
“来了。”在我站起来打算去开门的时候,左江已经在厨房里应了一声,以一名贤惠妻子的身份,替我把门打开了。
我清楚看到。来人听到声音,看到左江的样子时,微微有些惊讶的表现,当然,不是很明显,如果不依靠连锁判定。光用肉眼,我也是难以看出来的。在合宿登记的时候,我的同居人是一名妓女。不过,左江无论在气质还是相貌上,都和“妓女”扯不上关系,她只是侵蚀妓女而显现于这个世界上,但是,在侵蚀之后,即便做基因样本检测,也无法得出两者之间有关系的结论。我想,来人就是惊讶于左江的出现吧,我没有阻止他进屋后东张西望。也许是想找到妓女,验证一下自己之前得到的情报?不管怎样,他得到的就只有根据当前情况的各种猜想而已。
“这位女士是您的同居人?高川先生。”来者终于按耐不住问到。
我“啊”了一声。不打算就左江的话题说更多,如果他和他所代表的背后势力有求于我,那么,左江的来历就不会成为阻碍。况且,要解释左江和妓女之间发生的事情,也不见得就是好事,吞噬一个人类的存在,即便在神秘的世界中,也是违反人伦道德,往往会破坏人际感观的事情。拥有神秘的人类在仍旧承认自己的人类身份时,自然不可能对“吃人”没有一丝芥蒂。
来人大概也看出来我不想就此事说更多,在微微一顿后,开门见山地说:“鄙人是nog的联络员,初次见面,请多多指教。想必您已经知道纳粹的事情,如今纳粹来势汹汹……”他看了一眼正在播放的电视画面,那是政府专员正在就全民迁移和纳粹回归的情况进行普及和解释,这个节目将会重复至少一个星期,以便让所有躲藏在避难所中的民众了解自己当前的处境,为政府之后的行动做铺垫,当然,地面上的实际情况,要比这里所宣称的更加严峻。
“在十五分钟前,沿海地区的一个避难所被攻破了,敌人打算驻扎在那里兴建集中营。接下来的行动,大概会是沿着海岸线清剿所有的避难所,然后深入五大湖地区。在纳粹在海岸线开辟了据点之后,我们已经尝试过三次反攻,但是成效不大。唯一的好消息是,美利坚的军力面对停留在国境内进行常规作战的纳粹部队拥有一定的牵制能力。不过,他们架设在拉斯维加斯的中继器让所有人都不太舒服,那是纳粹在美利坚国土上,真正拥有决定性的力量,现在,nog已经得到联合国的许可,可以自由在各国领土内作战。这一次,在美利坚政府的邀请下,nog决定和五十一区合作,将拉斯维加斯的钉子拔掉。”来者摘下帽子,光秃秃的如同抹了油一般亮眼的脑袋,并不妨碍他面相的英俊,更增添了几分妖异,看上去像神秘学中那些喜欢和人类签订恶意契约,从中牟利的恶魔中介,在我开口之前,他已经用一种无比诚挚的表情,做出了请求的表态:“我们需要您的帮助。”
“nog的专家足够多了。”我说:“我不觉得,非得让我加入不可。”
“不,我们希望您可以加入。”妖异的光头男人说:“五十一区希望调动从伦敦过来的每一个专家,在战场上,哪怕是多出一份力量也是好的。”
“五十一区其实是担心有人添乱,所以,最好将所有不在控制中的专家,都送到战场上吧?”左江端来茶水,一边给所有人添上,一边插口到。
“应该是有这样的想法。不过,那是五十一区的打算。nog和五十一区的关系,仅仅是合作者而已。”光头男人没有避讳这个话题,说:“在合作事宜方面,是由nog作为主导,nog是维护神秘圈权益的共同体组织,所以,您不需要担心五十一区那边手脚不干净。而且。您和网络球还有合作约定,如果您可以参加这次作战,对完成另一份合作也有助益。”
还真是直白的劝诱,如果换做另一个人,大概会因为这种看似半胁迫的对话而恼羞成怒吧,但是,这个作为说客的光头男却明显把握住了我的性格。对我来说,的确是喜欢直接摊牌更甚于遮遮掩掩的暗示。其实,以网络球为重要核心的nog。对于我的选择早就已经有所判断。在离开伦敦之前,网络球所做的那些布置,不仅仅是为了对我进行试探,更是为了将我引导到他们期望的方向上。比起阴谋,网络球更喜欢使用阳谋,他们擅长使用各式各样的口头约定。在不最先违约的前提下,保证交易的进行,但对他们来说。最重要的不是交易的结果,而是通过交易本身推进事态往他们所期望的方向发展。
对我来说,情况也一直是十分清晰的,他们提供机会,让我想要做的事情和他们想要做的事情完全结合起来,至少在过程上,将所有人绑在同一利益的船上。从一开始,我就没有什么拒绝的理由,而这一点,想必nog也已经提点过光头男了。
“我和内人一起行动。”我只说了这个要求。光头男看向左江。礼貌地问到:“这位女士是?”
“左江,阿川的妻子。”左江的笑容十分和煦。
“原来高川先生已经结婚了吗?”光头男看起来有些震惊,不过。我觉得其中的真实性大概只有三成。虽然以貌取人是不对的,但是,我的直觉往往很准确。这个无论外表还是气质,都充满了神秘妖异色彩的光头男,其身份应该不仅仅是下层的联络员。他很可能有权限知道我复苏与这个世界上的经过,从网络球的角度来看待左江的存在,自然是十分可疑的。
“是的,已经结婚很久了。”我不在意地笑了笑,“那么,内人的事情。”
“啊,没有问题。”光头男似乎才回过神来,认真地说:“只要您不觉得有问题,不过,还是要提醒您一下,战场是十分危险的,而我们这一次要面对的敌人,是这个世界上最可怕的敌人之一,而这一次的行动,将决定战争的进程,也是nog以新形象第一次登上台面。如果我们成功了,将会缩小结束战争的时间,至少可以缓和一下国境内所面临的威胁,如果失败了,对联合国和nog来说,都是一次巨大的损失。为了将一盘散沙的专业人士凝聚起来,尽可能扩大胜率,这一次的行动,将会十分慎密而严厉,和过去各个组织的合作行动完全不同。”
“我没有异议,那么,什么时候出发?”我问。
“如果可以的话,马上。”光头男站起来,将帽子戴上。左江已经将我的外套拿过来了。
我重新检查了一下藏匿在外套中的各种工具,然后提起行李箱尾随在光头男的身后。出了门,就看到有不少人没有呆在宿舍里,气氛有些凝重,这些普通人暂时还没被分配什么任务,但是电视放映已经足以让他们意识到自己必须承担的使命。很多人为此忧心忡忡,想要找个人询问更具体的情况,但周围都是一些士兵,根本就不理会他们的嚷嚷。他们三三两两聚集在一起,在假设中商讨自己的未来,尽管情况有可能会变得更加糟糕,但至少,这个避难所并没有像光头男提及的那个一样,被纳粹击破,深藏地下又远离海岸线的环境,让他们不需要担心月球核打击计划所引发的各种恶劣气候影响。
我看向巨大而深邃的洞穴深处,镶嵌在墙壁和天顶的照明装置让避难所不缺乏光亮,却也无法让目力企及更远的地方,这样的景况,仿佛预示着避难所中众人的命运。
光头男的装扮和气质明显异于这里的所有人,很容易让人注意到,他的身份不同,当我们三人穿过外头的这些人走向等候已久的汽车时,可以清晰感觉到聚焦在自己身上的目光凝聚了多么复杂的色彩。他们在怀疑。在猜测,甚至有人就地面和这个避难所的问题高声询问,甚至想要包围过来,但很快就被士兵驱散了,虽然明明知道顽抗也是没用的,但仍旧有人试图挣脱士兵们的挟持。
面对他们的问题,我不知道该如何回答。也知道无论如何,也轮不到自己回答。我只知道最终那个极坏的结果,但这里的人是否可以熬到那个结果的到来,尚且还是个未知数。对他们来说,重要的根本就不在于“未来会变得怎样,自己会变得怎样”,因为,困苦和死亡是每个人都要面对的终极考验,灾难远比他们想象的还要可怕。他们能做的,对他们最重要的,唯有好好地活在今天。
我在上车前最后看了一眼他们,在这个避难所停留的时间十分短暂,但是,我大概今后是不会再有机会回到这里了。我将所有可以看到的东西。都牢牢铭记在心中。
“开车吧。”光头男对司机说,司机抬头看了一眼后视镜,随后发动了汽车。沿着我们来时的路线返回——和来时一样,有很大一段距离,是无法用肉眼观测到景况的黑暗。当我们重新来到地面上时,黑压压的云层和紫红色的闪电就好似随时都会从天上坠下来一般,充满了无以伦比的重量感。暴风雨捶打在车体上,让人觉得车子是如此之情,仿佛随时会漂浮,然后被掀翻。在山区里,不时有雷电击打在树木上,腾起的火焰很快就被大雨浇灭。这是一幅足以让普通人感到恐惧的场景,自然的破坏力量,让人觉得难以抗拒。比起任何由生命发起的战争灾难。这种天灾般的景象,更容易让人联想到世界末日。
汽车驶入公路之后,立刻开始加速,窗外迅速掠过的物体,配合湿漉漉的景象,以及那飘忽的感觉,绝对不会给人带来任何的安全感,幸好,坐在这辆车中的都不是什么正常人。左江一副津津有味的表情,欣赏着窗外那充满毁灭味道的景象。司机从一开始就沉默不语,光头男为了缓和气氛,开了几个玩笑,但他明显没有什么幽默的才华,当他意识到这一点后,就不由得尴尬地闭上了嘴巴,不过,我倒是觉得,他的感性之细腻,异于他的外表给人的第一印象。
过了一会,光头男打开车内的纳物格,取出两副防毒面具给后座上的我和左江递来。
“再有半个小时,地面就会受到大气层中辐射尘埃的影响,我知道你们的体质要远超普通人,不过,走在外面时,戴上这个感觉会好很多。”他说。
“你们计算出来了吗?这次月球核打击计划所带来的副作用有多大?”我接过防毒面具,问到。
“至少在一个月以内,百分之六十的地面不会看到阳光。要清理大气层中的辐射,除非科技获得突破性的进步,否则是不可能完成的事情,但这些辐射微粒抵达地面之后,泥土和水都会遭到破坏。也就是说,以后我们要吃的东西,就只能依靠地下的人工温室了。”光头男那妖异的面容也充满了无奈和苦涩,“最难估计的是海啸和地震,谁也不清楚月球的偏移所造成的引力影响,会对地表和地核有多大的影响。地热变动是很难观测的,一处火山的喷发,都有可能引发更大的连锁反应。严重的话,大陆架也会受到影响。不过,这些只是最糟糕的估计,在实际观测到更具体的变动前,谁也不能肯定,到底会有多严重。”
“大陆架受到影响的话,呆在地下避难所里简直让人感到绝望。也许你们应该考虑清理一部分的城市环境,将人们转移出来了。既然已经有一个避难所被纳粹找到并击破,就证明,避难所的实际功效并没有预想中那么好。”我漫无目的地说。
“考虑治下民众的生存问题,是联合国的责任,他们不会交出这个责任的。”光头男摊开手,说:“我们nog,只有打击纳粹的权利。”
“我乘坐的那个航班,到底有多少是参与这次任务的专业人士?”我转移话题问到。
“百分之八十,那些普通人只是用来掩饰的。”光头男平静地说:“那架飞机根本就不可能机毁人亡,就连迫降也只是个假象,从一开始,那些人的袭击就不可能成功,这么做,只是为了更好地清理敌人的触手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