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有形的,感性的,直观的景象,都只在高川的脑海中产生,那并非是正在发生的状况的全貌,而是极为微小的,高川所能够认知的那部分。更为庞大的信息在三仙岛的“内部”自行处理和消化,比起黄色现象更为强烈的神秘性,正从三仙岛的每一次运作中体现出来,而在所有可以采集到现场信息的人中,融入三仙岛的高川无疑是感受最为深刻的——这让人无可捉摸,难以置信,虽然早就想象过它有多强,却仍旧发现许多让人惊叹的东西根本不在个人的想象中,一个人的认知的局限性,在资讯大爆炸的时代,一个人可以接收到的资讯的局限性,都会在和三仙岛所带来的震撼进行对比时暴露出来。
理论上,人们可以通络现代网络去获取比旧时代多上几百上千倍的东西——无论是知识、想象力、垃圾或有用的资讯——然后构建出比古代人更为广阔深远的世界观,然而,哪怕有十几亿人提供的信息在网络上流通,让人们自以为已经变得更加聪明,人们也总是会在某个时刻,发现这个世界上有不少事情,是自己所获取到的信息中,从来都没有过的。
是的,必然有那么一个时刻,无论对自己的想象力多么自信,都会意识到,正在发生的事情,不仅仅是自己无法理解的,没有见过的,更是从未想象过的。于是,自己便会再一次理解到,自己是何等的愚昧。
对高川而言,现在就是这个时刻——过去已经有过无数次这个让自己感叹自身愚昧的时刻,但是,当那些时刻已经成为过去,并不意味着,新的时刻不会到来。
当这个时刻到来的时候,也往往是最危险的时候。高川熟悉这样的情况,自己需要面对的敌人,并不仅仅是和自己纠缠的异常事物,更有察觉到自己的愚昧时,随之而来的种种精神、思维、人格的考验,自己的哲学观会一次次受到冲击,而自己的世界观也会摇摇欲坠。自己必须思考,必须抛开那些无比复杂而无法认知的表象,抛开无法理解的外物对自身心灵的干扰,去思考自己是谁,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进而肯定自身的存在。
战场的神秘性越高,对意识的干涉越强烈,无法理解的事物,矛盾而统一的事物,看似悖论却实际存在的事物就越多,当身临这样的战场时,不从认知上加固壁垒,自己就会慢慢被扭曲——高川十分清楚,在这样的战斗中,号角往往是从“自己的思维开始发散”这种现象开始的,虽然自己仍旧在对外界的攻击产生反应,但实际上,自己的注意力已经不再集中,自己比其他神秘专家更有优势的地方就在于,虽然注意力不再集中,但却在自我认知被摧毁之前,自己不会真正败下阵来。
自己会不由自主去想更多的事情,更确切的说,在战斗中本不应该出现的思想问题,明明知道必须控制的思想问题,会不由自主地产生。这不是自己想要控制,就能控制的情况,也不是可以简单用一句“我就是我”的说法就能遏制的情况。身处这样的情况中,必须反复地说服自己,因为那些平时根本就不想,或觉得理所当然,亦或者认为早已经相同的问题,会反复出现,宛如附骨之疽,让人意外于自己竟然会产生这样的想法,而无法彻底屏蔽其影响。
高川不确定,这样的情况,究竟是只出现在自己身上,只因为自己是一个精神病人,亦或者会出现在所有神秘专家身上,因为这些神秘专家也同样是一群末日症候群患者。尽管如此,自己会产生这样的情况却是不争的事实。
在这种时候,除了自己拯救自己之外,其他人的想法和说话,都会变得没有意义。
必须自己去想,自己去思考,自己给自己一个答案,并不断重复这些已经回答无数次,而没有半点新意的答案,若不如此,一定会发生更可怕的事情——高川不知道,那是如何可怕的事情,因为,他没有一次沦落到那样的境地,他只是直觉感到了,一种摧毁自我的恐怖,会伴随着每一次自我的拷问,或是滋长或是萎缩。
当你觉得自己快要崩溃的时候,那就是快要崩溃了,当你觉得自己就要死的时候,就已经离死不远。许多人会觉得,这是生存本能的警告,然而,在末日幻境里,却又不仅仅是生存本能的警告。那些从哲学意识层面入侵而来的东西,才是神秘学上最可怕的东西,也是真正意义上,让高川觉得最不科学的东西。
对一个神秘专家来说,如果被砍掉脑袋,刺穿心脏,乃至于身体被烧成灰烬,都可能并不意味着死亡,因为,通过神秘的力量,总会有一种方式,让神秘专家的人格意识脱离物质态的躯壳而得以保存,例如意识行走者可以完全以意识的方式存在于他人的意识之中,乃至于独立行走于人类的集体潜意识之中——然而,一旦自我认知和人格意识被摧毁,那么,真正的死亡就会降临。
三仙岛和黄色现象的战斗,从物质层面到意识层面,掀起了巨大的风暴,相对于这个世界整个物质层面和意识层面的广度和深度来说,这个风暴或许只是零星的一小撮,但对置身于其中的高川而言,却仿佛乘坐在一条随时都会在风暴中倾覆的小舟上。
高川开始思考。
他不得不去思考。
无论是思考什么,总之,他必须去想些什么,而尽力让自己所想的东西,都集中在对自我认知的维系上——我是谁?我是什么?我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现在发生了什么?又为何发生?是否有一个庞大的因果网络笼罩了这一切,这个世界上是否真的存在无法认知之事物等等。
仅仅是思考这些哲学问题,就占据了他百分之九十的精力。三仙岛的第二击,只在他的脑海中产生一个幻象,而这个幻象也仅仅坚持了不到一秒钟的时间——黄色现象如同薄膜一样,被某种力量提起来,而黄色现象中的手臂被扯断,之后呢?之后到底发生了什么?高川没有看到,无法想象,难以认知,再之后,仅仅是维系自我认知就已经竭尽全力了。
可怕的冲击,以无形的方式,干涉着他的意识,让他明明还能呼吸,却觉得已经窒息。
然后,不知道多久,或许只是下一秒,时间感已经模糊得没有任何意义的时候,三仙岛开始了第三击。高川无法观测到第三击,明明三仙岛仿佛已经取代义体成为真正的身躯,这个身躯的运作情况理论上应该不能逃出高川的感受,但是,当这个身躯开始第三次攻击的时候,高川所知道的,就只有“第三击于此时此刻开始”这么一个信号。
高川觉得自己正在快速上浮,就好似身下陡然爆发出巨大的推力,顶着三仙岛穿过人类集体潜意识的深海,又砸穿了临时数据对冲空间,能够被确认的时候,已经身在正常的大海中。四面八方都被数据上符合标准的海水包围着,三仙岛在十秒后破水而出,高川这才意识到,自己已经来到岛屿的表面,站在某一处悬崖上。
一种脑力透支般的晕眩感袭来,高川开始呕吐。
他知道自胜利了,三仙岛成功击破黄色现象,所以才让自己回归正常的海域。但是,第二次攻击的后半部分和第三次攻击的全部过程,他都没有观测到,甚至于,其中是否还有别的情况发生,同样无法进行认知。他差一点,就被两者激战中所产生的人格意识上的冲击给摧毁了,若不是早就经受过多次类似的情况,下场大概会比现在的样子更加糟糕。
不过,高川认为这样的后遗症十分正常。因为,三仙岛和黄色现象的激战不仅仅是在临时数据对冲空间中,更是在人类的集体潜意识之中。尽管不能利用常识中的距离单位,去描述构成集体潜意识的每一个个体意识之间的距离,也无法对某个特定的人格意识进行定位,但是,既然是发生在人类集体潜意识里的冲击,就必然会对冲击面上的每一个个体意识造成影响。或许,高川的人格意识很不巧地,就分布在冲击的范围内,进而才产生了如此强烈的影响。
无法直接观测、定位、解析和衡量人类潜意识的人,根本无法对这场交战所产生的冲击结果进行一个清晰的评估。
高川只是确定,自己还没有死掉,并且,三仙岛以高川无法理解的方式,自行运作,解除了承担核心作用的义体,将之归还给自己,让自己被从三仙岛的“内部”排除之后,不至于变成一个么有身体的幽灵。
当初融合的时候,虽然同样是在一种朦胧不明的状况下,但却让人怀疑,会不会就此失去身体,而必须以三仙岛的形态存活下去。
虽然三仙岛很强大,正如视网膜屏幕上显示的那样,是一种超级强化的外部武装,其神秘性已经到了不得不质疑“三仙岛是被中央公国制造出来的”这句话——仅仅依靠一个国家的神秘专家,哪怕这些神秘专家被用强力的手腕整合起来,发挥了最强的能动性,真的可以从无到有制造出具备如此神秘性的东西吗?这简直颠覆了神秘专家对神秘的认知:神秘是无法人为的,人无法制造未知的东西,所有看似人造的神秘,仅仅是在自以为知道的幻觉中做了无知的事情,从而将已经存在的神秘以某一种现象表现出来。
在这个理解中,就连统治局遗址所展现的,那些看似确凿无疑,由曾经存在的统治局研发出来的神秘技术,也并非是他们在已经理解了那些神秘的前提下,将之化作自身知识理论,并以工业的方式进行批量制造。不少神秘专家认为,倘若统治局真的掌握了那些神秘技术,知晓其原理,透析其理论,那就不应该被其造物摧毁——这个过程中,一定有他们未知的东西产生了,亦或者说,他们一直都在用自己不了解的力量,去制造另一种自己不了解的东西,而仅仅是为了贪图这些不了的东西上,看似对自己有益的部分。
正因为是用未知产生新的未知,所以,才导致了那种不可挽回的崩溃,统治局中的状况从来都没有按照它们所认为的那样发展,而且,也绝对不会按照它们所认为的那样发展,统治局遗址现存的一切,都证明了这个事实。
高川有时会觉得,这种“未知产生了未知,于是神秘源源不绝,人们利用神秘的力量,也终究要承受未知的苦楚”的想法,也并非是没有道理。不过,他对神秘的理解更简单一些:仅就个人来说,自己过去无法理解,现在也无法理解,未来同样无法理解,超出了个人认知和智慧的东西,都是神秘的。人类自我认知的局限性,正是衬托神秘的最好参照物。
神秘让人无所适从,神秘让人扼腕叹息,神秘让人感到自己的愚蠢,神秘让人觉得自己在面对未知的恐怖时就如同步步掉入陷阱的猎物,神秘所带来的可能性,总会让人感到恐惧,当神秘作为一种因素推动着事物的发展时,总是会趋向于人所能认知到的负面。神秘并不存在有益或有害之分,统而言之,它的整体影响总是趋向于有害的,但却让人不得不饮鸩止渴。
这些都是高川理解中的神秘的特征。
同理,哪怕是魔纹、速掠超能、三仙岛这样带给他无数次胜利的神秘力量,在他的理解中,也同样遵循着这些特征——当自己借助这样的力量取得胜利,只不过是在饮鸩止渴而已,但是,除了这么做之外,还能有什么更好的办法呢?(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