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人云:关中河山百二,唯太华、终南为最胜。华山之胜在于险,而终南之胜在于秀。此山峻拔秀丽,如锦绣画屏,耸立在咸阳西南,以富产『药』材、珍禽异兽闻名。
等到秦一海内,关东方士入秦后,韩终、侯生等来终南山考察一番后,回禀秦始皇,老子当年西行至秦,在此食服『露』水、丹草,故得长命百岁,这附近『药』材易寻,是筑坛炼丹『药』的好地方。
秦始皇将信将疑,但还是拨款让他们修了一座“服食台”,每年都会从巴蜀运来不少丹砂,供这群方士折腾。
这一日,“祠灶致物派”的领袖侯生正在查验弟子们从终南山里采摘来的『露』水和『药』材,却听闻,有一位客人来访……
侯生出来一看,却见一位一身青袍,满头黑发的背影,等他转过身来时,才惊觉此人容貌并不年轻,至少五六十了。
侯生顿时大笑:“我当是谁,原来是卢公。”
来者正是“海外寻仙派”的领袖之一,燕人卢敖,据他自称,已年近七旬了。
二人都是方术士里的佼佼者,虽有竞争,但也常相互熟悉,侯生便邀卢敖入室内,倒了自己酿的终南果酒招待。
就坐后,侯生打趣道:“卢公不去碣石求羡门、高誓两位仙人,也不寻找蓬莱、方丈,缘何来了终南山?这不是南辕北辙么。”
卢敖也不以为忤,优雅地拱手道:“侯公勿要嘲弄,吾等求仙方士,这些年一直闲居咸阳,不为陛下所用,又哪有钱帛人手去海外求仙?”
他打量着韩终、侯生占据的这座丹庙,笑道:”不过看起来,侯公也好不到哪去,你这屋舍庙堂,许久没有修缮,都生出白蚁了。“
“卢公好眼力。”
侯生也不否认:“进门左手边的第二根柱子里,的确生出了几只白蚁。”
卢生一笑:“不止如此,我听,近来你和韩终上书称需采边夷稀雍药』材,也被否了罢?”
言下之意,他们海外求仙派混得不行,你祠灶致物派也过的一般。
侯生脸『色』一板:“卢公今日来此,是故意讥讽我的么?”
“岂敢岂敢。”
卢生严肃了起来:“侯公,你我虽然在如何致长生上有所分歧,但都是殊途同归,你应该清楚,我卢敖,乃至于所有倡议陛下海外求仙的方士,于你而言,是友非敌,而吾等目前又有个共同的敌人关西巫祝!”
这也是侯生最不服气的,他们方术士经过百年传承,已经形成了一套严密的理论。
用老庄里那些飘渺神秘的辞来包装自己,又借用阴阳家的“大九州”“五行论”来完善,让人信以为真。过去百年间,也骗倒了不少君王,齐、楚、中原的传统巫祝,根本不是他们的对手。
所以,当初来咸阳时,侯生和卢敖根本没把秦地的巫祝放在眼里,都视对方为最大的竞争对手。
谁料,就在方术士即将服秦始皇寻仙炼『药』时,陈宝祠的巫稚却站了出来。这豁牙的老家伙背了半本《穆子传》,讲一些西王母邦的传,就将秦始皇给吸引了。
在侯生看来,巫稚的话毫无技术含量,自己随便一个徒弟都编的比他好,输给这样的人,方术士深以为耻!
卢敖却抚须道:“我也曾百思不得其解,吾等缘何输给了巫稚,到了近来才明白过来……”
侯生知道卢敖博学聪慧,作揖道:“还请卢公指教。”
卢敖道:“侯生应当知道,陛下是个『性』急的人,但凡方术士有献『药』者,若达不到所的效果,则视为不直欺瞒,辄死!”
这是悬在方士头顶的利剑,所以侯生他们才不断向秦始皇提要求,炼制不死『药』,需要各种珍奇『药』材,有的东西远在蛮夷之地,只存在于传中,没有几年十年,根本弄不到。
没办法,只有夸大不死要炼制的困难,才能让方术士们拖着时间,而不至于完不成任务,统统掉了脑袋。
当然,侯生本人是确信,自己是可以点石成金,也能炼制不死『药』的。
“只是需要些珍惜材料,和不少时间……臣听闻南方数千里外,有灵芝有半人高,若能采回,定能成『药』!”
这已经成了他搪塞秦始皇的妙眨
卢敖却点出了这种做法的愚昧之处:“汝等炼『药』五年,却总是推三阻四,迟迟无『药』产出。事不过三,几次下来,陛下自然失望,给这边的钱帛便日渐变少。”
揭了侯生的短后,卢敖也揭起了自己的短:
“吾等求仙者亦然,虽云海外有蓬莱、方丈,瀛洲三神山,上有仙人和不死之『药』,人如求得此『药』服之,可长生不死。但此曾被齐威王、宣王、燕昭王所信,派方士入海求之,皆不得,陛下当然也是将信将疑。”
最关键的是,这三位君王寿命都不长,很难被当成成功典范,方术士只能他们“德斜不足,所以才无法找到仙山。
言下之意,陛下你功盖三皇德超五帝,只要心诚,肯定能抵达仙山,得神仙垂青。
可即便如此,除了吹牛自己时候在海上见过仙人,吃过仙人给的大如瓜的枣子,所以七十岁还满头乌发外,卢敖也无法提供更多期许。
“而巫稚所言西王母之邦则不然,昆仑之墟的传,比海外仙山还久远,也与蓬莱一样,虚无缥缈,难觅踪迹,但奈何世人流传周穆王见过西王母,还得其所赐仙『药』,长寿百岁。”
海外求仙没有成功案例,而对方有,方术士先输了一分。
“再者,陛下西拓之政已持续了四年多,不管是前年刚夺取的朔方之地,还是今岁征讨河西月氏,亦或是使者从乌孙、楼兰传回的消息,商贾从西域带回的一些奇特物产。”
“四年间,几乎每隔几个月,陛下就能听些新东西,这让他觉得,穆子传上所书的西方之事,是言之有物的,从而觉得,寻找西王母之邦的事,在有条不紊地进协…”
方术士拿不出实际的东西,只知道拖延搪塞,不断要这要那。而寻找西王母邦的过程,却伴随着开疆拓土、军事胜利、胡酋来朝,这让皇帝乐在其中,再加上持续不断传回的反馈,向西求仙,似乎越来越靠谱了。
“这就是彼胜,我败的原因啊!”
卢敖一番分析后,侯生满头大汗,原来真正让己方输的,不是辞藻上的优劣,而是后续的一系列事情。
他左思右想,己方是绝不可能给皇帝提供这么多期许和满足感的,顿时面『色』死灰:“为之奈何?”
皇帝若不信他们,就没有钱帛投入,侯生也信之不疑的不死『药』便永远炼不出来,他让自己和家人长生的梦想,就成了空谈。
卢敖鼓动道:“事到如今,两派方术士合则生,分则死!”
侯生避席道:“如何合?”
卢敖道:“首先,要将两派的宗旨合一,就祠灶则致物,致物而丹砂可化为黄金,黄金成以为饮食器则益寿,益寿而海中蓬莱仙者可见,见之而功德致者则得赠仙『药』,再以仙『药』入炼器炼制,方能食用不死……”
这样一来,他们就能拿着普通的金器,假称是用石头丹砂炼出来的,再施展一点能蒙蔽人眼睛的把戏,便能骗过旁人,让皇帝看到,方术士终于有零成果。
同时,他们需要相互背书,让两派理论紧密结合,炼丹的需要求仙的,求仙的也需要炼丹的。
卢敖也会将扶桑木、汤谷、鲲鹏等东方传继续完善,甚至编点伪书出来……
“可让善言辞者,模仿金文古篆,写一篇《彭祖经》出来,将彭祖成是方术士之始,以服食炼丹,从尧舜时活到殷商,八百岁才羽化登仙!”
侯生拊掌:“甚善,我这就亲自去写!”
还有句话卢敖没,除此之外,还可编造一些模棱两可的纬谶之言,混淆视听……
一番合计后,他又鼓励侯生道:“这些书和传言,都要快些编出来,因为今年,恐怕是吾等服陛下最好的机会,也是最后的机会!”
侯生消息也很灵通,压低声音:“莫非……”
卢敖颔首:“然,有消息传来,南方邛都已降,西方月氏也已被李信扫灭,两地的俘虏,会于三日后押回咸阳献予陛下。”
“西方南方皆平,陛下也算多了可以夸耀的功业,献俘结束后,便要开始东巡了!”
可怜见,因为黑夫的缘故,秦始皇打消二十八年的东巡计划,集中精力先搞定匈奴、月氏。方术士和儒生轮番劝了几年,嘴皮子都磨破了,这场耽搁已久的旅行,终于要开始了!
“东巡的行程虽然不知,但陛下必先去泰山封禅,而后巡游海滨,胶东、琅琊是肯定要去看看的。”
卢敖这些年来,每逢秦始皇召见,每次都会有意无意谈及他在海边的见闻和经历,这让没见过海的秦始皇十分感兴趣,一直张罗着要去瞧瞧。
或者,这也间接导致了秦始皇对胶东格外重视,将黑夫派去治郡?
卢敖对这件事挺后悔的,但事到如今,不管谁在那,都只能硬着头皮上了,又道:
“我还联络了两人,都是齐地方术士,分别在临淄和琅琊等待,此二人会为吾等之背书,一同游陛下!”
侯生差不多能猜出来:“一个是琅琊徐市,另一个人谁?”
卢敖神秘一笑:“到时候你就知晓了,下炼丹候星气者三百人,此番要合力推动此事,定要毕其功于一役!”
侯生颔首:“我一定抓住机会,请求陛下让我随行,想来陛下见了大海烟波飘渺,必心生向往,在芝罘岛上,在八神主面前进言,必事半功倍!”
“理当如此,不过……”
卢敖面『露』难『色』:“吾等最大的机会在胶东,最大的阻碍,也在胶东!”
侯生凝神:“卢公所,莫非是……”
他蘸了酒水,在案几上写下了一个“犬”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