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暮伯劳飞,风吹乌桕树。树下即门前,门中露细钿。开门郎不至,出门采红莲……南风知我意,吹梦到西洲。”
日暮时分,萧穆从练兵处返回王家,路过一条小河畔被一阵悦耳却稚嫩的歌声引得停住了脚步。
走近,一个瘦弱的身影蹲在河边,一边拿手中的棒槌敲打前方的衣物,一边哼唱歌谣。
仔细一听便知她尝的是《西洲曲》,一个农家女怎会将整首《西洲曲》都背下来?
见女孩儿从河畔起身,萧穆闪身躲进一旁的芦苇丛中,看着女孩儿拿着衣物和棒槌从眼前过去。
她不是晨起已经洗过衣裳了吗,怎么又洗了一次?
见小幺已经走远,萧穆才从芦苇丛中出来,然后抬步前行。
回到院中,出门务农的王家父子已经回来,简陋的厨房升起袅袅炊烟。
“军爷回来啦,快来坐。”王武从堂屋中迎出来,引着萧穆进去。
坐到屋内之后,王武忙着倒水。不一会儿,小幺端着做好的饭菜进来。
“家里没什么好东西,军爷别嫌弃。”
“无妨。”萧穆确实并不在意。虽然他家中富裕,但从十岁开始便跟着吃行军饭的他,对吃食当真不怎么挑剔。
桌子上只上了四碗米饭和一碟素菜以及一碟咸菜。王家的三个男人陪着坐上了桌,剩下的女眷则去了厨房。
……
萧穆带领的军队一连在王后河住了三天都没有要离开的势头,但是村里人也不见什么埋怨。因为只要接待了兵将的人家,都拿到了不算少的银钱作为伙食补贴。
直到第三天傍晚,村长突然被萧穆的副将叫去。
“军爷有何吩咐?”村长问得小心翼翼。
“劳烦你立即将村中所有人召集到一处,然后都带到这里。”
村长看了看萧穆身后队列整齐的兵将,更为小心地问道:“敢问军爷,能否告知发生了何事?这样我召集村民过来的事后也有个由头。”
“这里要打仗了。”
……
一听说村子里要打仗,所有刚刚从地里回来还没来得及坐下歇歇的村民立即炸开了锅,所有人下意识的反应就是立即收拾细软逃命。
“大家别急,都别急!军爷说了他们会保护村子和里面的村民,是不会让敌军进来抢掠的。”村长一路走一路大喊:“所以大家不要忙着收拾东西,现在马上跟着我去军爷指明的地方,保命要紧……”
在村长和一队将士的带领下,王后河的村民迅速集合起来,赶往萧穆之前用作练兵场的那片荒地。
“人都到齐了吗?”半个时辰后,副将问村长。
村长连忙又数了一遍,然后颤颤巍巍地回答道:“这位军爷,还……还少两个人。”
“快看看少了谁?”副将催促道。
村长被吓得不停地哆嗦,只能挨家挨户地查看少了谁。
“我阿翁阿婆!”一个稚嫩的女声响起:“我阿翁阿婆还没有过来。”
小幺是从河边赶来的,来到之后就立即寻找王家的人。但是在先后看到往回夫妻和王武夫妻之后,却没有见到王老爷子夫妻的身影。
“你们两个,过去看看。”副将随手点了两个人。
二人领命,拿着枪快速跑过去。
副将留下一队士兵,自己驾马离开。村长则忙着安抚众人的情绪。
谁都没有留意到,一个瘦小的身影离开人群,跑向村中……
小幺跑到王家,里外翻找了一遍都没有发现王老爷子夫妻的踪迹。然后便立即往外跑,刚跑到门口,阵阵马蹄声传来,并且越来越近。
小幺抬头望去,见马上的人都身穿甲胄手拿刀枪。但是,甲胄的颜色和萧穆带领的军队完全不同!
小幺立即转头,使出全身的力气向前跑。
在那些人之前跑到荒地是绝对不可能了,她没有顺着来时的路返回,而是转头跑向平时洗衣衣裳的小河边。然后弯腰快速钻进一旁的芦苇丛,趴在其中大气也不敢出。
她趴在这里根本看不见村中的场景,刀枪碰撞人群嘶喊的声音却无比清晰地传进耳中。
三年前的夜晚,她被侍女护着躲在马车中的时候,听到的就是这样的声音。
小幺将脸埋进草丛中,双手抱头同时用胳膊挡住了自己的双耳。
不知过了多久,天色已经完全暗下来,不断传来的喊杀声也在逐渐变弱。
又不知过了多久,那可怕的声音才完全停止。小幺自从趴在地上,连手指头都不曾动过,此时已经全身麻痹,稍微动一下就有万蚁啃食的痛感。
等周身血液慢慢通畅,才得以曲肘慢慢从地上爬起。
“啊!”还没等她完全起身,小腿处突然传来一阵剧痛。
小幺立即伸手去摸,入手的感觉冰凉湿滑——一条水蛇不知何时爬到了满是淤泥的芦苇丛中。
小幺自知道害怕开始最怕的就莫过于蛇,此时竟不知哪里来的勇气和力气,让她抓着那一条湿滑冰凉的东西扬手扔了出去。
把蛇扔出去之后,她才开始慢慢爬出芦苇丛。小腿上的痛楚着实难忍,只能一条腿蹬着淤泥往前爬。
不能死,她绝对不能死在这里。万一父亲已经在过来接她的路上了怎么办?父亲一定在找她,只不过还没有找到这里,她要活着等父亲过来接她回家。
“救命,救……救命……”终于从淤泥地里爬出来,小幺却已经没有站起来的力气。这里距离村子有不短的距离,根本没有人能听到她的呼喊。
“救命……救命啊……”喊道声嘶力竭,趴在芦苇丛旁边的女孩儿眼角终于沁出泪水。
从闷声抽泣到大声嚎啕:“父亲,夭夭在这里,父亲,为什么你还不过来?父亲……”
“还活着吗?”
连哭的力气都没有了的小幺趴在地上,恍惚间听到了极为好听的声音。
“还活着吗?”
一开始还以为自己是出现了幻觉,当第二次听到同样的话之后,才缓缓将头抬起。
火把上的光亮有些刺眼,小幺适应了片刻,才看清举着火把的人。少年一身甲胄沾满血污,原本轮廓分明的面容此时也不甚清晰。
“救我……求将军救救我。”
萧穆看着趴在地上的女孩儿,突然觉得这种情景无比熟悉。多年的=的军旅生涯,他也曾多少次趴在满是死尸的焦土之上,拼尽全力地求生。
“你哪里不舒服?”萧穆扔下火把,将小幺的身子反过来抱在怀中。
“腿,腿……疼……”
顺着她手指的方向,萧穆望向女孩儿的小腿,在满是泥泞的裤腿上看见了一丝血迹。
将小幺的身子平放在地上,萧穆卷起她的裤腿,在小腿内侧发现了一个牙印——一看就是被蛇咬过之后留下的伤口。此时半个小腿已经黑紫,和周遭白皙的皮肤形成鲜明对比。
拔出随身携带的匕首,又在一旁的火把上烤了烤。
“忍一忍。”话落,匕首划过伤口,汩汩黑血汹涌而出。
“啊……”仅仅是一开始没有准备叫出了声,随后便见女孩儿把自己的手腕放在口中,死死忍着不肯再发出任何声响。
萧穆见此,也不再叮嘱,伸手捏住细白的小腿,用力将剩余的淤血推出体外……
“好了。”所有的淤血清除干净之后,萧穆伸手把小幺咬在口中的手腕拿出来,上面两排牙印即将见血。
“能走路吗?”萧穆起身捡起火把。
小幺摇头。
“拿着。”
接过萧穆递过来的火把,小幺整个身子被他从地上抱起,向着村里走去。
果真和预想中的一样,这丫头还没有一个木桶重。
“你们住进村子里,就是为了今天吗?”女孩的声音软软糯糯,说出的话却让萧穆神情一变。
“那些人都被打走了吗?”小幺继续问道。
“你怎么知道?”
“回家的时候看到了。敌人都被打退了吗?”小幺继续问道。
“退了。”萧穆顿了顿才开口回答。其实,那些人并不是退了,而是都死了。他特意设下的圈套,怎么会轻易将已经上钩的鱼再放回去?
“你真正的家……在何处?”这次是萧穆主动问话。
小幺一愣,然后了然。她的身世在王后河村并不是秘密,随便找一个人都能问到。
“和家人失散的时候还太小,已经不记得了。”
不记得自己的家,却记得整篇《西洲曲》?对于小幺的防备,萧穆很能理解。若是他独自身处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想回家却不可得,他只会更甚。
……
“闭上眼睛。”走到一个转弯处,转过茂盛的草丛就能看见王家的院门,萧穆突然对小幺说道:“在我让你睁开之前,不要睁眼。”
小幺什么也没问,十分配合地闭上双眼。
刚转过弯,一股浓重的血腥气瞬间钻进鼻孔,引得她微微作呕。
四周传来“沙沙”的摩擦声,她猜,应该是萧穆手下的兵将在搬运尸体。敌人的,还有同袍的。
“你家里人还没有回来,是将你送回家中还是送到那片荒地。”萧穆问道。
“送回家里吧。”她这一身的狼狈,总要先清洗干净。父亲说过,士族任何时候都要以最好的形容面对他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