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充将马车行到一条河边,将男童带过去为其简单梳洗。而顾蓁和离芷二人,则走下马车坐到一棵树下等候。
“那孩子似乎也不会说话。”顾蓁轻声道。
离芷点头。
两人方才在车上对着那孩童问了许久的话,却没能得来一句回答。
但见他眼神清明,并不似痴呆模样,顾蓁便改为让其点头摇头用以回答。
果然,接下来的每一句话,都得到了回应。
如他们所料,男童是家乡遭到兵乱波及,随父母一同流亡出来的。
但是在路途之中,又遇到了另一场兵乱。同行之人包括父母在内具是丧命于那片荒野,只有他一人侥幸存活。
顾蓁问他一人独自在那里待了多久。先是试着说道:“两天?”
男童摇头。
“三日?”
男童再次摇头。
……
顾蓁一日一日地往上加,直到加到了一个她已经不能相信的数字,男童才轻轻地点了点头。
顾蓁说的是:“三十七日?”
男童静静地点了点头。
“三十七日,你是怎么活下来的?”这句话即将脱口而出,却被顾蓁及时打住。
似乎不用再问,她已经能想起他是如何活下来的。
离芷用手势说:“会不会是他记错了?他还这么小。”
“不管是不是记错了日子,他都是这么活下来的。”
在一片尸骸当中,吃着人肉,活下来的。
……
“夫人,好了。”萧充带着男童回来。
他身上所穿,是萧充的一件外袍。而原本所穿的衣物,则被萧充拿在手中,尚在滴水。
“夫人在此稍等片刻,属下去找些干柴。”萧充道。
顾蓁伸手将男童牵至身旁,道:“你和离芷一同去吧,看看附近有没有能入口的野果。”
二人一同离开,顾蓁拉着男童坐到原本她和离芷二人所坐的树下。想了想,开口道:“做我阿弟可好,我带你回家?”
听到这话,男童显然怔愣了片刻,黑白分明的眼睛中第一次透出惊讶和不解。
“是不是想问为什么?”
男童点了点头。
顾蓁想了想,解释道:“因为在许多年之前,我也和你一样。睁眼醒来,周遭都是死人。把周遭所有人都翻看一遍,后来发现只有自己活着。
茫茫天地间,除了尸骸,只有自己。”
男童的眼神变了变,顷刻间涌出泪水。
“我知道我说的这些话你都听得懂。”顾蓁再次和男童四目相对,“认我当阿姐,我带你回家,可好?”
看着对方轻轻地点头,顾蓁嘴角微微上扬,杏眸中也出现光亮“那我为你重新取个名字可好?”
男童再次点头。
“顾苏,字横流。”顾蓁问道:“可识字?”
顾英摇头。
顾蓁随手捡起一根树枝,在地上慢慢写下“顾苏,顾横流”几个字。
“不识字也无妨,我慢慢教你。”顾蓁道:“这几个字呢,便是你的名字。我叫顾蓁,是你阿姐。
待回家之后,你还会见到一个阿姐,她叫阿蕴。
除此之外,你还会有许多亲人。方才离开的哥哥叫萧充,那个姐姐名唤离芷……”
顾蓁每说一句,顾苏就缓缓地点一下头。
此后经年,这一日的许多场景仍旧不停地、无比清晰地出现在顾苏梦中。
这一日,他从一个从腐烂的尸骸上挖食生肉的乞儿,变成了顾蓁的弟弟。
阿姐亲自为他取名:顾苏,字横流。
苏世独立,横而不流。
……
一月之后,武陵顾宅顾宅的大门被叩响。
朱红大门被人从里面打开,顾蓁和雁翎从中快步迈出。
“阿姐。”本是兴高采烈,看到顾蓁形容的瞬间顾蕴却突然止住脚步,“发生了何事?”
只见顾蓁一身粗布麻裳,未施粉黛、未戴钗环。因为急忙赶路,发丝还有一些凌乱。而一旁的萧充和离芷,哪里不是如此?
顾蓁一看,就知道她想岔了。遂笑道:“并未发生何事,我们都安稳无恙。”
顾蓁走到顾蕴身旁,牵起她的手向院内走去:“先进去,我再向你解释。”
从上到下将顾蓁看了一遍,确认果真像她所说那样无恙,顾蕴才放下心来。
这时,才看到被顾蓁牵在另一只手中的顾苏。
虽是满心疑惑,但也知道外面不是说话的地方,遂压下心中好奇,快步返回自己的院落。
顾蕴不过看了一眼,便被顾苏敏捷地捕捉到。
然后顾蕴便看见那个十来岁身体瘦弱的男童,朝着自己露出一抹微笑。因为面黄肌瘦,男童的相貌着实算不上好看。
但是那一双黑白分明的眸子,当真亮得惊人。
“这不是阿蓁阿姐吗?你是何时回来的?”
听见熟悉的声音,顾蕴忍不住皱了皱眉。抬头看向迎面走来的顾萸,语气中的不耐烦十分明显:“你怎么在这儿?”
“瞧阿蕴阿姐说的,这里是顾家,阿萸不在这里还能在哪里?”
“原来是阿萸,当真是好久不见。”顾蓁道。
“阿蓁阿姐这是从何处回来?为何……”顾萸毫不避讳地上下打量顾蓁。
“本以为二叔已经为阿萸找好了良善之家,未料到此次回来还能再见到妹妹。”顾蓁面带笑意:“当真有些惊讶。”
闻言,顾萸的面容僵了僵。
士族女子娇贵,出嫁本就比普通女子要晚一些。但是像她这样等到近二十岁还未议亲的,也极其少见。
而且像这样的情况,大多是有不可说的原因。
就是庶女,也是武陵顾家的庶女。外面的人表面上不会说什么,但是背地里却指不定要如何议论。
顾蕴冷笑,明知道在阿姐这里绝对讨不到便宜,顾萸却还要一次次地往枪口上撞,当真不知道她是哪里来的勇气。
“这是谁?”显然,顾萸又将注意移到了顾蓁身旁的顾苏身上。尤其是看到他被顾蓁握在手中的手时,语气略含惊讶道:“这孩子怎么也有十几岁了吧,怎么还被阿蓁阿姐牵在手中?”
虽然顾萸说的夸张,但是据顾蓁所知顾苏也已经有十岁了。士族男女,七岁便要分席。像顾蓁这样牵着一个“外男”,确实有些不合礼数。
“阿蓁阿姐不久前才被遣送回娘家,还是注意些言行为好。”见顾蓁不说话,顾萸愈发得意,以为自己占了上风。
“这是我替父亲收的养子,从今以后便是顾家长房的公子。”顾蓁缓声道:“阿萸见了弟弟,还是客气些为好。”
“伯父已经故去多年,怎会突然冒出一个养子?”
“阿萸是听不明白旁人说的话吗?”顾蓁好心为其解释道:“我说的是,阿苏是我替父亲收的养子。现在,可听明白了?”
“不知名姓的人,你说他能进顾家的门他便能吗?你有什么资格?”顾萸伸手指向顾苏,却被顾蓁一手劈开。
“我是顾家长房嫡长女,有没有资格,还轮不到阿萸在此处置喙吧?”顾蓁的语气依旧平淡,不过“嫡”字却微微咬得重了些。
顾萸闻言,脸上又是一白。
嫡庶,又是嫡庶。她这一辈子,就输在了一个“庶”字上面。
顾蓁不欲再与她纠缠,一手牵起顾蕴一手牵着顾苏,略过顾萸向前走去。
而后面的顾萸看着远去的几人,眼中先是布满怨毒,后又出现嘲讽。
你是嫡出又怎样,还不谁被夫家遣送回来,成了没人要的弃妇。
过不了多久,我就要将你们姐妹二人都踩在脚下。
与此同时,回到营中两日的萧穆终于等来武陵周围众多州郡其中一个传来的消息:王妃经过此处,已往武陵。
大帐当中的众位将士,总算看到了主帅脸上久违的笑意。所有人原本危立的身子都暗中放松了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