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姐,”顾蕴没有回答顾蓁的问话,而是说道:“我们回家吧。”
阿乘哥,我们回家吧。
不过半月时间,顾蓁以雷霆之势将参与此次事变的郡县进行了自上而下的大清洗,连斩大小属官二十三人。首级悬于各处城门,不至血肉尽消不可拿下。
涉事人员连坐三族,亲眷全部发卖为奴。
空缺下来的位置,由顾九亲自从古梁选人替补上来。而一直形同虚设的武陵郡守也被撤下,改由一名寒门出身并且曾饱受士族欺压的官员接任。
顾蓁离开武陵之前,留下了比原本多出两倍的驻军,由驻军首领郭方和武陵郡守一同调配。
同时在整个梁地发出诏令,凡梁地之内高门大户,每户豢养府兵不可过百人。否则以谋反罪论,当地属官可自行派兵镇压。
正值盛夏,为保尸身不腐,运送棺木的马车设里外三层,夹层装满冰块,两个时辰替换一次。
顾蕴穿着冬日的衣物,和棺椁同乘一车。每日傍晚从车上下来,然后走上队尾的一辆马车。片刻后马车之上便会传来女子的喊叫,然后顾蕴出来,随行的府医提着药箱进入。
从武陵到古梁的路上,日日如此,周而复始。即使护卫在车队周围的都是身经百战的淮南军将士,听见一日比一日凄厉又沙哑的尖叫和辱骂,也不禁头皮发麻。
看向顾蕴的目光,也在不经意之间转变。
但是顾蓁从未出面,谁又敢对顾蕴置喙半句?
队伍于清晨行入古梁郡,还不到城门打开的时辰。感觉到马车减速,顾蓁鬼使神差般起身走向车门。
只见前方城门洞开,一人负手而立。他一身玄衣,未待随侍,孤孤单单地立在那里。顾蓁似乎能看到他衣衫上浸湿的露水,下一瞬便湿了眼眶。
他最害怕的事情,还是发生了。
她最怕看他孤单恐惧,却还是一次次地看到。
顾蓁跳下马车,快步奔跑过去。来到近前扑进萧穆的怀中,双手环住他的肩膀。
不是黑衣衬得,这人确实消瘦了不少。
“你回来了。”
“嗯。”
“阿乘在后面。”
“嗯。”
“我们先回家好不好?”
“好。”
……
自来到古梁之后,淮南王府第三次挂起白幡。当初临时择的这块墓地上,又多了一处新坟。和萧秋并排,站在老淮南王夫妇身后两侧。
顾蓁又想起了她当时初入建康淮南王府,被萧穆领着去主院敬茶。老淮南王夫妇端坐于主位之上,父亲威严却带着笑意,说起话来声如洪钟,王妃也很是温和地看着她。
尚是少年人的萧乘和萧秋坐在一侧,少年萧乘首先起身,面上是干净清爽的笑容:“嫂嫂安好,我叫萧乘,嫂嫂可以唤我阿乘。”
然后是十三四岁的萧秋紧随其后:“嫂嫂安好,我叫萧秋。”
那应该是贞元二年隆冬时节的场景,算算到如今还不到六个年头。
当时的少年不知愁,如今安睡的阿弟,也莫要再愁了。
顾蕴久久跪坐于新坟之前,静静地望着面前的石碑。月亮升到中天的时候,阿琉终于忍不住而低声提醒道:“小姐,更深露重……回去吧。”
“我再守他一夜。”
阿琉张了张口,终是没能说出什么。拿着府中婢女送来的外裳,替顾蕴披到背上。不过月余,她的身子已经单薄得让人不忍细看。
……
“这小丫头,也只在你面前才会变得乖巧几分。”顾蕴看着被萧穆抱在怀中缓缓睡去的阿元说道。
她这话并非哄萧穆高兴,虽然自双生子出世这是近几日他们父子父女三人才得以见面,却是不见半分生疏和隔阂。
尤其是姐姐阿元,每次萧穆抱她的时候都一改多动的性子,极为安静乖巧地待在父亲怀中。或是被父亲举在空中咯咯笑个不停,或是抱着父亲的脖子不肯撒手。
闻言,萧穆看向女儿的眼睛涌现丝丝温暖的笑意。
顾蓁看着他的模样,心中暗暗松了一口气。唤来奶娘将已经熟睡的双生子抱走,两人也在床榻上躺下。
屋内没有留灯,外间也没有留人侍候。
黑暗中,顾蓁的手顺着萧穆的手臂摸到了他的面庞,然后放在他的眼睛上。
萧穆没有动,只是问道:“怎么了?”
“现在没人看见了,我也看不见。”顾蓁说道。
萧穆没有回应,房内陷入一片沉默。但是顾蓁放在萧穆眼睛上的手,却没有离开。
不知过了多久,掌心传来一片温热。
接着是接连不断地,极其压抑地喘息。像是溺水的人口中含着的最后一口气,憋到心肺似乎要收缩,却不敢将其呼出。
“你不是孤身一人,你还有我,还有尚在襁褓的儿女。”顾蓁用极轻极缓的声音道:“我们会一直陪在你身边,会一直陪着你。
你还要看着阿元和阿初长大,交阿初射箭骑马,让他学会如何保护阿姐。
要亲眼看着阿元及笄,看着阿初戴冠。取名的时候只送来一封信函,取字的时候你这个父亲说什么也不能缺席了。”
萧穆伸手拂去顾蓁盖住自己眼睛的手,转身抱住她,将脸埋在她颈窝中。压抑的喘息渐渐变成低低地嚎啕。
……
翌日清晨,门房将一封信送进芃芜阁。
“什么事?”萧穆一边抱着阿元,一边看着被顾蓁放在摇篮里的阿初。
“阿蕴离开了。”顾蓁回答道。
“离开了?”萧穆问道:“让萧充即刻带人去追。”
“不必了。”顾蓁把信纸放到一旁,重新抱起阿初,“既然决定离开,必定是有她想要做的事情。
这些年各处的暗桩都是她和雁翎共同经手,散落在大齐和别国的商铺也不少。放心,阿蕴不会让自己有事的。”
“咱们呢?”顾蓁问道:“何时出发?”
“已经向北边去信了,”萧穆回答道:“还未没有回音。”
“那就再等等,”顾蓁道:“这一去恐怕又是许久一段时间,趁这些时日好好陪伴阿元和阿初。”
……
又一个深夜,淮南军大营。
“阿乘,”温昭坐在一片空旷的高地上,手中酒坛对月高举,“走好。”
喝了半夜的酒,舞了半夜的剑,送走了他最好的兄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