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蓁和萧穆一同上朝,下朝之后则会因为要处理不同的事务面见不同的人而分开。经常是一人占据前殿一人回到后宫。
而大梁朝的后宫,妃嫔空设只皇后一人,再则便是皇帝以及尚且年幼的太子和公主。皇城的数千间宫殿,启用的不过只有几人日常所需的为数不多的部分。所以不仅没有重新招募宫人,反而在前朝剩余的堪用的人中又削减掉一大部分。
顾蓁在其中生活,除了出入前朝后庭要经过的距离远了些,其他和从前在淮南王府中的生活没有任何区别。
有一日正好萧穆召见六部官员,在政务谈论结束之后所有人纷纷告退。
礼部尚书何闻颂后退几步之后见儿子还立在原地,便在原地顿了顿,但是却发现,儿子并没有要走的意思。
“何大人还有事?”萧穆见状,问道。
“启禀陛下,是微臣有事相求。”回话的是何峮。
何闻颂愣了愣,儿子有事要求陛下,他怎么什么也不知道?
“何事?”萧穆见到这父子二人之间的情形,放下手中的折子饶有兴趣地问道。
不料何峮忽然下跪,从怀中掏出了一件物事双手举过头顶。
那是一枚青玉玦,并且萧穆一眼便认出来,因为这曾经是他的东西。当初他上京找寻顾蓁的踪迹,追赶顾蕴的马车途中从街上抢了一匹马,随手拿下腰间的玉玦作为交换。而被抢的那个人,正是何峮。
“怎么,这是要用当日的人情,迫使朕不得不答应你今日的请求?”萧穆问道。
“小儿无礼,还请陛下恕罪。”何闻颂立即反驳道。
何峮却不见惶恐,开口道:“还请陛下念在当日借马之举,答应微臣的请求。”
“什么请求,说来听听。”萧穆道。
“求陛下给微臣赐婚。”
何峮话落,将何闻颂惊得险些一个趔趄。他比萧穆更为惊讶地看向了自己的儿子。
次子自幼离经叛道,但是却从来不会给家中招来任何麻烦。他这种无比规矩地张扬反叛,何家父母这么多年下来已经习惯了。
所以当几年前何夫人要给何峮议亲却一直被他回绝之后,一向开明的何家二老便自作主张生了一个极为大胆甚至将自己吓得不轻的猜测——次子不喜欢女子。
其实也勿怪何家二老如此作想,何峮自十六岁起便是烟花场所的常客,但是却从来没有听闻他同哪个女子纠缠不清过。而这建康城中有些富家公子荤素不忌也不是什么秘闻,红粉巷更是直接开设了几家供有男妓的楼阁。
何家二老再开明,也不会想要这个猜想成了真,于是便跑敲侧击地试探。可是一番试探下来,终究是让猜想成了真。何峮虽未明言,却有种种暗示。
何家二老无奈,知道这种事也不是逼迫便管用的。若是放在别人身上,大可以为了遮羞强行要求儿子娶一房正妻再生下子嗣,随后便由得其去胡闹。
可是他们的小儿子,何峮何二公子自小的德行旁人不清楚,作为父母的他们还能不了解?何峮最大的愿望是随心而活,最不能容忍地便是受人逼迫。
何家二老只是想想强行遮羞的后果,便自动打消了念头。本来已经做好次子一生都不娶妻的打算的何闻颂,骤然听儿子亲口说要求赐婚,如何能不惊讶!
“哦?”萧穆也是一样,最近和妻子一起做媒人做的多了些,所以听到赐婚二字便有些异常敏感。他问道:“想让朕给你和谁赐婚?”
……
“他说了谁?”顾蓁如何还能不明白,那人必定是自己这边还剩下的几个人其中之一。
“芙蕖。”
果然,顾蓁心道。
“我倒是从未听芙蕖提起过。”顾蓁道。离芷成亲之后她不止一次问过剩下的几人,并且提过为他们在建康子弟中挑选夫婿的想法。但是无一不是被对方拒绝了,并且还是毫无余地地回绝。
“另一个是谁?”顾蓁没有问结果,接着问下一个。
“张和。”
有了前面的铺垫,顾蓁也不至于表现得太过惊讶。只是觉得,今年的这个花朝节,过的可真是精彩啊。
这次不等顾蓁问,萧穆便主动说道:“他想求取雁翎。”
“雁翎?”顾蓁面上的表情有些怪异,“你确定他说的是雁翎?”
“怎么了?”萧穆疑惑道。
“你还记得当初张和是怎么来到我们这里的吗?”
“你慧眼识珠。”
“不是我,是雁翎。”顾蓁将当初发生的情景对萧穆大致描述了一遍,然后道:“他们两个当初一见面不说剑拔弩张,但也绝对不会平和地寒暄。”
“许是突然开了窍。”萧穆道:“剩下的这帮人年纪都不算小,张和却是其中最大的一个。虽然开窍开得晚,但胜在眼光一如既往地好。”
“他眼光好,但是运气却不一定。”顾蓁道。
若说芙蕖和何峮,她可能因为离得远而有许多不知道的细节。但是雁翎对张和,顾蓁几乎可以肯定没有产生过男女之情方面的心思。
即使二人如今身为上下级要时常打交道,从前的隔阂也已经尽消,雁翎也不见得就起了心思。
她的大司农,心中装的可是百姓民生、大梁社稷。顾蓁是真的绝对雁翎已经能打算将自己的一生奉献给大梁江山了。
“你是怎么回应他们的?”顾蓁问道。
“还能如何回应?”萧穆失笑道:“你的人,我怎敢自作主张?”
“所以你现在,是在征求我的意见?”顾蓁笑道。
“是啊,夫人。”萧穆道:“可否给为夫一个准话,好让为夫向臣子们交代。”
“准话就是……”顾蓁道:“她们若是自己愿意,我便十里红妆将其送出;若是不愿,别人星辰为聘也娶不走。”
……
芙蕖从宫中出来的时候城门已经下钥,无法出城便只能宿在拱月楼。
“姑娘,何公子已经等候多时了。”刚一从后院角门出进入,便看见了等在不远处的流珈。
芙蕖闻言顿了顿,然后继续前行:“知道了,你去做事吧。”
芙蕖推开自己房间的门,看到了里面还穿着一身官服的何峮。
“怎么这个时候过来了?”芙蕖走进来,顺手将房门关上。
“我去向陛下求赐婚圣旨了。”何峮道。
“……哦?”芙蕖露出一抹笑容,“那要恭喜二公子了。”
“早了。”何峮道:“陛下没有应允。”
“为何?”
“说要我亲自求得人家姑娘点头,才会给我圣旨。”何峮走近两步,道:“皇后娘娘的原话,若是自愿,十里红妆相送;若是不愿,星辰为聘难娶。”
“不知那位姑娘,可愿意啊?”
“人家姑娘愿不愿意,我如何能知道?”芙蕖边说,一边欲转身向窗边走去。
但是被人一把握住了手腕,将走过的半步又拉了回去。
“姑娘,可愿意啊?”何峮又凑近了一些,附在芙蕖的耳边道。
可是芙蕖却伸手将其推开些许,沉默须臾之后,道:“你看到的我并非全部的我。”
她又退后两步,让两人之间产生了一定的距离。然后接着道:“你只看到我衣着光鲜、手握财富权柄、在这拱月楼甚至整个建康的红粉之地呼风唤雨的模样。”
“只看到我极得当今皇后的信赖及宠爱,即使面见百官之首也不必点头哈腰的模样。”
“但这只是一半的芙蕖,我的母亲将我生在最底层的青楼,我生于肮脏之地、长于肮脏之所的样子你没有见过。”
“曾经被商贾买回去做妾后被正妻陷害卖到奴隶贩手中,紧接着以舞姬或是奴隶的身份辗转于各个人贩子手中的狼狈,你更是想象不到。”
“小姐说得对,我不能自轻,我也不会再像从前那样妄自菲薄。”芙蕖面上始终带着找不出瑕疵的笑意,“可是我不能奢望,旁人同样能接受我的过去。”
“我说这些,你可懂?”
何峮却也是一笑,上前一步再次缩短两人之间的距离:“巧了,我和你正好相反。”
“我自幼天赋异禀的模样你没有见过,君子六艺,礼、乐、射、御、书、数都精通的模样你也没有见过。”
“甚至如今官任礼部侍郎兼中书监在朝堂之上提出见解替二圣分忧的样子你也不曾目睹。”
“芙蕖姑娘一开始见到或是听到的,便是劣迹斑斑的何家二公子。仗着父母和祖宗的荫蔽坐享荣华、不思进取、浑噩度日,每日都泡在花街柳巷的红粉堆里,调情买笑、醉生梦死。”
“可是即便如此,我还是走到了你心中。”
“这一点,你承不承认?”
芙蕖换了一张笑面,正欲说话却被何峮打断。
“不要用男子和女子不一样的话来堵我。”何峮道:“今上当年不过和一个女子同处一室一个晚上,便被皇后的妹妹如今北朝的魏王妃拿着匕首闯进去。”
“你跟在皇后身边这么多年,独自掌管拱月楼、操纵这建康的红粉巷这么多年。若是如今再和我讲男子尊贵女子卑怯的那一套,傻子才会相信你当真是如此作想。”
“你能爱上劣迹斑斑、自甘堕落的我,为何妄下决断觉得我会看不上你生于苦楚长于苦楚、受尽世间冷眼和欺辱的过往?”
芙蕖一阵沉默。
何峮却还有话未说:“世人见到的芙蕖姑娘,呼风唤雨、大胆泼辣。我看到的却是一个深感自卑、不敢承认心中所想的胆小鬼。”
“但是我何峮今日敢立誓,若是日后我当真变成你想的那副模样,就让我生无安枕死无安眠……”
“住口!”芙蕖伸手去捂对方的嘴,却还是晚了一步。
在她怒目而视下,何峮笑道:“晚了,誓言已经让上天听见了。你若是不嫁我,我便要违背誓言了。”
“怎么样,嫁我不嫁?”
“你没有后顾之忧?”芙蕖抬眸,问道。
何峮大喜:“自然已经都处理好了,才敢向姑娘提亲。”
何峮终于看见,对方美艳精致的面庞之上,完美无暇的假面逐渐被流露出的真情打破,绽放出一朵无比耀目的璀璨花朵。
“你已经走了九十九步,我焉能不将最后一步补齐?”
“何峮,我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