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瑾书教了赫连逸这么久,很清楚自己没如容嫣期待的那样,扭转过来赫连逸的性子,此刻看到赫连逸这个样子,他在心里叹了一口气。
檀曜的情绪十几年如一日的稳定,对此并不失望,阿斗他都能扶起来,何况赫连逸不是阿斗。
他只是被前世的种种所困,才造就了现在的性格和行事。
“摄政王府看守监视赫连祁的暗卫刚刚传来消息,说这几日赫连祁的义母带了两个女子进府,摄政王在她们的照顾下,有所好转。”万进口中的义母指的是乌孤媚。
关于她是白洛薇附魂一事,说出去旁人只以为她是患了癔症,或是邪祟,是要被架上火堆烧死的,她便以赫连祁认的义母自居。
赫连逸因为顾及着还没将皇权完全夺回来,所以并没有动摄政王府其他人,乌孤媚还是自由的。
但她也不敢招惹赫连逸,因此没把赫连祁被关在地牢,还受尽刑罚,疯癫痴傻的事传出去。
她没多大的动作,只在前几日带了两个女子入府。
“哀家和逸儿去看看。”容嫣见赫连逸是准备去一趟摄政王府的,她说了一句,让沈瑾书等人不必跟着,只她和赫连逸,以及保护他们的侍卫们。
赫连逸紧抿住薄唇,心里明白母后不带沈瑾书他们,是要给痴傻的赫连祁留最后的尊严,不知道痴傻的赫连祁见到曾经被他掠夺、胁迫,年少时期的挚爱,会是何种反应。
以前的摄政王府风光气派,门庭若市,权臣贵族往来无白丁,如今隔了一年多,摄政王府外却冷清萧条,进去后,各处都落了灰。
池子里稀有珍贵的鱼全都翻了白肚,在夏天一阵又臭又腥的味道飘散在空气中。
本来府内种植各种奇花异草,一年四季都有花开放,尤其是夏天更是争奇斗艳。
可现在,容嫣看到的是赫连祁只被软禁了半个月,府里的花草要么因为缺水而枯萎了,要么长得杂乱,一眼看过去只剩下野草了。
这是容嫣完全没有料到的,听赫连逸说的赫连祁是在最近几天才突然痴傻了,他那样的人,即便被废了武功,过去半个月也不应该一蹶不振。
她以为照赫连祁的性子,赫连祁会谋划着逆风翻盘东山再起,发疯,以更极端的手段胁迫她。
如今看到这样一番景象,容嫣仍然不敢相信,只觉得这是赫连祁的阴谋,他肯定在计划着什么。
直到,直到在沧澜院中看到那个男人。
容嫣差点不敢认,那是谁啊。
盛夏酷暑的天气,他却穿得很厚,外面还罩着一件在寒冬腊月零下四十多度才穿上的皮毛大氅,可仍然让人感到他很冷,很虚弱。
短短半个月不见,他的一头墨发竟然白了一半,曾经那样渊渟岳峙神采英拔,现在形销骨立,人都没过去的健壮和笔挺了。
他不再强大,不再无坚不摧,没有了过去凌厉压迫的气场,那个在战场上战无不胜令人闻风丧胆的战神、出了宫后提着黑刀砍人如砍白菜的男人,在一刻化为泡影,仿佛只是容嫣幻想出来的。
“嫣嫣。”
容嫣走上前时,赫连祁正坐在石凳上,弯身咳嗽了几下。
他用手帕捂住嘴,再拿下来时,一片殷红的血。
他没在意,抬起头看着面前的人,温温柔柔地喊了一句。
“嗯。”容嫣下意识地应。
“不对,你怎么这么笨呀,我教了你多少遍了,你到现在拿剑还晃。”
当赫连祁边说,边按着石桌艰难地支撑着站起来,走向那个正挥剑的女子身后时,容嫣才意识到赫连祁不是在喊她。
赫连祁从背后俯身,大氅覆盖而下罩住那个持剑的女子,就像是他从背后把人拥入了怀中。
他在那女子耳畔低声说着,抬起的手血肉模糊,露出深深白骨。
他用这手,握住了女子的手腕,调整着女子握剑的姿势,然后带着女子挥动。
赫连祁没有一点不耐烦,是一种极致的温柔和宠溺,即便容嫣在少女时期两人最浓情蜜意时都没听过,“嫣嫣,祁哥哥教你,应该这样……”
容嫣目光颤抖,去看那个被赫连祁喊“嫣嫣”的姑娘。
姑娘十五六岁的模样,一身红裙,周身佩戴着明玉珠宝,面如桃花,明眸善睐,整个人是如此明艳又天真烂漫,像极了少女时期的容嫣。
“嫣嫣”红着脸,羞恼赫连祁的靠近,又心生欢喜,挣脱掉赫连祁,娇纵地背过身,鼓起脸颊跺了跺脚,周身的配饰发出撞击的动听声音,“不练了!祁哥哥太坏了,祁哥哥趁机占我的便宜!”
赫连祁担心剑伤到了“嫣嫣”,伸手过去先拿走了“嫣嫣”还握着的剑。
他眉梢眼角都是笑,眼尾弯起来是从未有过的明朗,金眸里的情愫如那一年漫山盛放的杏花,温情怜爱地凝视着“嫣嫣”,“要学武跟着祁哥哥上阵杀敌的是你,觉得辛苦不学了,也是你,没关系,你想怎么样就怎么样,有祁哥哥在,祁哥哥会一直宠着你,保护你。”
“嫣嫣。”赫连祁拉住“嫣嫣”的手,在克制着,哑声询问,“给祁哥哥抱抱好不好?”
“嫣嫣”点了点头,伸出双臂抱住了赫连祁的腰,红着脸依偎到赫连祁怀里。
赫连祁弯下肩背,一半的银发垂落,搂着“嫣嫣”,下巴抵在“嫣嫣”的头顶,一开始还在压制着,慢慢的,他的手臂越收越紧,要把人揉入他的身体里般。
赫连祁闭着眼,下巴重重地摩挲着“嫣嫣”的发,深情,痴恋,柔肠百结,在一遍遍喊着,“嫣嫣,嫣嫣……”
容嫣站在盛夏的酷暑里看着这样的画面,觉得自己像是身处在梦境里,或是那个能产生幻象的林子中,她在看着赫连祁和“自己”,难以形容此刻的心情。
“嫣嫣,这里。”赫连祁低头看着胸口的“嫣嫣”,抬手抚在“嫣嫣”额心画得桃花钿上,金眸里是压也压不住的渴望和溢出的沉迷,“这里,给我亲亲好不好?”
容嫣闭了闭眼,脑海里浮现的是赫连祁凑过来亲在她额头的画面,他在她耳畔叹息着,“嫣嫣,我有些忍不住了,好难受,好想现在就把你娶回家。”
后来的新婚夜,“嫣嫣,你终于是我的了,我们洞房吧,洞房吧……”
这一刻,赫连祁用短短几分钟的时间,演绎了他们的曾经,从第一次牵手到拥抱,那个落在她额头郑重又虔诚痴恋的吻,他的求娶,他们的新婚夜。
容嫣再睁开眼时,便看到赫连祁弯身要打横抱起“嫣嫣”。
但,他遍体鳞伤虚弱至极,已没了那个力气,还不住地咳血。
“祁哥哥,祁哥哥……”“嫣嫣”只能去握赫连祁的手,由赫连祁牵着往寝卧里走。
赫连祁的寝卧还是之前的模样,一直保持着跟容嫣的新婚夜的模样,在此刻那龙凤蜡烛都还燃烧着,他牵着“嫣嫣”的手往床榻上去。
他傻了,他真的疯傻了,赫连逸看了那么长时间,总算确定赫连祁不是装的,他是真的傻了。
他痴傻后回到了过去,在乌孤媚给他找来一个“嫣嫣”后,他自己给自己构造了一个世界,在那个世界里他和容嫣相识、相爱,相守。
他们成了亲,举案齐眉伉俪情深,生儿育女,一辈子恩爱两不疑,白头到老,生同衾死同穴。
他自己给自己构造的世界里,没有家破人亡、妻离子散,也没有妻子恨他废他,儿子杀他,所有的分离和悲伤,痛苦,疯魔,仇恨都没有。
他的这个世界里,容嫣是爱他的,没有欺骗利用、算计,也没有厌恶逃离和反抗,从始至终他们都是两情相悦,恩爱甜蜜,是如此圆满幸福。
这个世界多美好啊,所以他会一直疯癫痴傻地活在这个世界里,直到死都不会清醒过来。
但是凭什么?凭什么他能这么幸福地活着?赫连逸双目猩红,拳头紧攥,死死盯着那一层层落下去的红色床帐。
他不允许,他不允许赫连祁这么快活地活着!
赫连祁得清醒地活着,只有清醒,他才会体会到种种痛苦,生不如死啊。
容嫣没回过神,不知道赫连祁是怎么了,怔愣地站在原地。
这时赫连逸突然拽住她的手,用力拉着她直冲床榻而去,“赫连祁,你看看朕和母后!”
那一刻,容嫣和赫连逸遮挡了天光,笼罩下一片阴影,就像是魔鬼突然闯进了赫连祁构造的那个梦幻幸福的世界,一瞬间给赫连祁带来了无尽的恐惧和绝望。
“你们是谁?别过来,别过来……”赫连祁蜷缩到床榻的角落,双臂紧抱着自己的身子,长发一半墨色一半银色,垂落而下,把他整个瘦削的身躯都给遮住了般。
他惶恐害怕到全身都在颤抖,看着容嫣和赫连逸的金眸也在震颤,盛满了防备、陌生、惊慌,热泪滚滚,不断地乞求,“别过来,不要杀我,好疼,真的好疼,那铁链穿过琵琶骨太疼了,拿走,拿走……”
他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曾经狂妄不可一世的赫连祁,何曾怕过?
曾经他受了那么重的刑罚,九死一生,身中剧毒,还被蛊王时刻反噬着,可他何曾喊过一声疼?
容嫣眼里一片湿润,往前走了一步,想看清赫连祁的状况。
“别过来,求你别过来……”赫连祁还在哀求着,却忽然想到了什么,突然伸手把前面的“嫣嫣”拽了过去。
他以跪在床上的姿势展开手臂,把“嫣嫣”护在身后,“你们要杀就杀我,休想动嫣嫣,抢走嫣嫣,我告诉你们,我做鬼都不会放过你们的!”
然后他又转过去,柔声安抚着“嫣嫣”,“嫣嫣不怕,祁哥哥不疼……不疼的,祁哥哥会保护好你,一定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