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显然没什么起色。
不管玻璃花儿眼怎么发狠地诅咒、泼骂、哭闹,丈夫依旧只会捣动家里那些破烂,拿去典当几个铜子儿,交给妻子,妻子再去买回家里必须的油盐酱醋米菜。
丈夫至死都还记得,当他把家里最后一件值钱的家具——那张每天用来吃饭的嵌玉八仙桌当掉后的第二天,早晨,他是被妻子用力摔打米柜的声音惊醒的。
醒后就听见玻璃花儿眼难听的泼骂声。
看来米柜里又空了。
同时他也感到肚子里难以忍受的饥饿。
这时晨光已经映到窗上,窗棂上是泛黄的旧窗纸,已经几年没换新的了,年前只是用了几块夹在书里还没来得及使用的旧萱纸,把几处破洞贴上。
春天多风,风正把窗纸一鼓一缩地吹动着。
饥饿和泼骂声中,丈夫不知怎么突然来了灵感。
他根本来不及去宽慰正在泼骂的妻子,麻利地穿好衣服,找出被一堆烂书压在墙角的砚台、墨块和笔,朝砚台里吐了口唾沫——因为现在他不敢到外屋去舀水,赶紧拿墨块研磨起来,而后就拿毛笔蘸上墨汁,把笔尖在砚池里捻好,随手拿过一本线订书,在空白处写下一首五言绝句:
风从昨夜起,
雨自今朝断,
春来天不暖,
冬去心还寒。
作罢,一手拿着,一边得意地在炕前吟诵着。
“你在干什么?”玻璃花儿眼闻声,气得直瞪眼,蹿到炕前问他。
“赋诗一首。”丈夫颇得意,忘记了饥饿和恐惧,甚至挺直了身子,抑扬顿挫,声色俱 佳地给妻子朗诵新作。
是他摇头晃脑、洋洋得意的样儿,激怒了妻子,在他还没把最后一个字的长韵发完,妻子就一把夺过那本擎在半空的书,摔到地上,跟着是把笔砚一块摔到地上,又拿脚狠踩了几下,才骂出声来:“赋你娘了个腿,妈了个巴子,老婆孩子都在喝西北风了,你还腆着脸赋诗填词,你个荒料!”
很快,她就觉着这种泼骂,已经不解气了,伸手就抽了丈夫一个耳撇子。
这一耳撇子抽得狠,声音响亮。丈夫马上感到脸上木胀而痛疼,张开嘴巴刚要说点什么,但妻子根本无心去理会他,摔上门就出去了。
上午,妻子回家时,身后跟着两个人。一个是刘寡妇,另一个是济世堂药房的邵掌柜。
来人显然不是来做客的,因为进门后,就东张西望的对院子里的东西指指点点,而对房子的主人却视而不见。
随后,妻子又把来人领进各个房间参观了一遍,临走时,邵掌柜才向妻子伸出一只叉开的手,说:“就这个数。”
玻璃花儿眼当即就摇了摇头,但脸上却带着笑,这种笑是很少给丈夫的,“不行,不行,邵掌柜,你也不能看俺急等着用钱,刹得太狠了,你看,这可是三进的官宅,二十多间房子呢,要是不急等着用钱,少说也得两千。”
“就五百,你看中不中?中,就这么定了。你再合计合计,中不中?”邵掌柜说完,就和刘寡妇出门了。
“你想卖这房子?”来人走后,丈夫怯生生地问。
“不卖房子咋整呀?横竖你是想把俺娘儿几个饿死不成?”玻璃花儿瞪着丈夫说道。
“可这房子,是俺甄家祖上传下来的,怎么能毁在我手上?”丈夫嗫喏道。
听了这话,玻璃花儿眼不乐意了,瞪着眼睛反唇相讥,“你家祖上,光就传下这座房子吗?你见天捣动出去典当的那些破烂玩艺,哪一个件不是你们甄家祖上传下来的?可你怎么都拿出去典了?”
玻璃花儿眼得意地看着丈夫噎在那里,停了停,又说,“你看怎么着吧?现在就这么两条道儿,要么你把俺娘儿们拿绳子给勒死,这样,你就可以保住你家祖上传下的房子啦;要么把房子卖了,先活下去再说。”
丈夫突然觉得,自己现在已是被人追打到死胡同里的一条狗,恐惧、逃命,种种念头都在慌乱中涌到他心里,却又一时拿不出个主意。
大约相持了一刻钟,闪念间,甄永信忽然觉得,自己找到了一个解脱的办法,而这种办法一经出现,他就觉得浑身轻松了。
“我死吧。”他咬着嘴唇,望了望妻子,心里没有一丝的恐惧,语气要比平日平静许多。
“好啊,”玻璃花儿眼听丈夫说了这话,心里反倒高兴了,没露出一丝儿惊疑,痛痛快快地对丈夫说,“去死吧,你,省得我见天看见你就来气,那样的话,说不定俺娘儿们会活得更好。”
因为根本就不相信丈夫会有自杀的胆量,玻璃花儿眼说完,就转身进屋了。
玻璃花儿眼的话,刺激了绝望的丈夫,心底也就来了勇气,拿起平日用来从井里打水的绳子,走出街门,出了城,就往祖坟方向去了。
甄永信的鞋底刚踩到父亲坟前的湿土,心里就有了种回家的感觉。
父亲坟上的荒草已经深了,封土似乎比当初又矮了一些。
他把绳子系在父亲坟前老松树的斜杈上,犹豫了一会儿,就势坐下,不知怎么,眼泪就控制不住了,像一个在外面受了委屈回家的孩子,放任眼泪籁籁地落下。
他又想起父亲活着的时候,每年清明节,都要领他来给爷爷上坟,烧完纸后,也要这么在爷爷坟头的石碑前坐上一会儿,和爷爷嘀咕一会儿,才起身离去。
现在他也想和父亲嘀咕几句,可嗓子噎住了,发不出声。
甄永信抬头往父亲坟头瞄了一眼,透过泪水,仿若看见父亲就站在坟头,父亲仍穿着那身栗子色缎子马褂,弓着身子,青灰色的脸上,有些木然,两眼呆滞地望着他,像似有话要说。
甄永信想和父亲说说心里话,却又因为害怕,不知该说什么。
“你冷吗?”过了一会儿,甄永信才问父亲。
父亲仍旧那么站着,没吱声,只是觜角微笑地摇了摇头。
“你那里孤单吗?”他又问,父亲不说话,还是摇头。
“你还抽大烟吗?”
父亲还是摇头。
“俺妈原谅你了?”
父亲还是摇头。
“那么,你想跟我说什么?”甄永信又问。
父亲开口了,说自打到了这里,就不再有冷热哀怒了,一切欲念也云销雾散、无牵无挂了。这里有的是享用不尽的平平淡淡。父亲告诉他,早年嘱咐他立碑的事,现在看来,也没大意思了,他要是忘了,就算了吧。
甄永信恍然记起,立碑这事,是多年以前,父亲吩咐过的,可他至今却无能为力。
他不想把真情告诉父亲,免得他在地下伤心,就托辞说,“别急,以后会立的。”
他还想和父亲谈谈死人国里的事情,免得匆匆走进去后显得太慌张,可是父亲不知什么时候,从坟前条然消失了。
甄永信兀然发现,上午离家时太匆忙,竟然忘记了嘱咐大儿子世义和二儿子世德,将来别忘了在爷爷坟前,立一块比曾祖父的墓碑稍矮一些的墓碑。
他考虑了一会儿,想想现在是否有必要回家一趟,把这事给孩子们交待清楚再回来。
又想,那样势必会遭到玻璃花儿眼的嘲笑,说他是怕死,才回来的,何况儿子们现在又太小,注定不会理解他交待的事情。
“咳,算了吧。”
想到这里,甄永信立起身来,抓过那根挺长的绳子,打了个死结,死结打在离他脖子还有半尺高的地方,他又从父亲坟边搬过一块大石头,那是当初给父亲开圹时掀出来的。
他把大石头垫在和绳有些偏差的地方,抬脚踩了上去,就把脖子伸向自己刚刚结好的绳圈里,把脚下的石头用力蹬开,身体的重心就全在绳子上了。
刹那间,甄永信觉得有一个硬物正在刺破他的皮肤,压进他的喉管,憋得他透不过气儿。
死亡袭来时剧烈的疼痛和恐惧,使他本能地拼命挣扎,手臂在空中胡乱舞动,指望能抓住绳索,向上拽拉一下,让他喘最后一口气儿再死。
无奈手臂已经不听使唤,无论他怎么挣扎,都无法把手臂抬过头顶了,就在他后悔刚才为什么不深吸一口气再套上绳子时,猝然,一声炸响,跟着,他就感觉自己像被从空中抛下的一麻袋粮食,倏然跌落在歪脖树下。
瞬间的慌乱之后,甄永信就从惊恐、痛楚中恢复了神智,然后就看见一个穿狗皮坎肩的老人,肩背猎枪,步履蹒跚地从山坡上走来。
“荒料!糟蹋了我一颗枪子儿。”老人面带愠色,恨恨地说。
“荒料”这个字眼儿,是他结婚后,从玻璃花儿眼嘴里听到的,现在已经听得两耳快长出茧子了,从某种意义上讲,他能走到今天这一步,也是为了避免再听到这两个字儿。却不料在他重返人间后,第一次听到的,竟又是这两个字儿,这就叫他挺生气,丝毫没有获救后的感激之情,坐在地上硬生生地问:“为什么你也这么骂我?”
“能干这种事的人,准是!”老人一字一句地告诉他。
甄永信不同意老人的说法,就想把自己的遭遇合盘端出,让这老家伙看看,要是他有了这些磨难,是不是也要走这条道儿?
老人根本就不给他这种机会,只是命令他:“闭嘴!”
而后告诉他,“男人,就是天塌下来,也只能死在敌人的手里,而不是死在自己的手里。”
停了停,又说,“任何灾祸,都不能成为男人上吊的借口!”
憋屈得要命的自杀者,到底控制不住情绪,咧着大嘴,孩子一样哇哇嚎哭起来。
老人坐下身来,装上一袋烟,一口一口慢慢地抽着,理都不理身边的吊死鬼。
直到嚎啕大哭变成抽抽嗒嗒,再变成低声的唏嘘,老人才收起烟袋,插进腰带里,起身拍了拍猎枪,背到身上,临走,说道,“记着,孩子,天底下什么苦难,都是给人受的。老天爷饿不死瞎眼的野鸡。”说完,就下山了。
老人的这句话,点醒了甄永信。又坐了一会儿,起身回家了。
回城的路上,甄永信觜里不住地念叨着,“老天爷饿不死瞎眼的野鸡,老天饿不死瞎眼的野鸡。”
念叨了一会儿,心想,何况自己还不是瞎眼呢?何况他还身体健康而年轻呢,何况老婆也不是瞎子,只是左眼是玻璃花儿眼,怎么就差点儿被一口饭给难死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