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三点,甄永信到了鲅鱼圈。
之前,他是打算一直往西走下去的,以便能离四空寺更远一点儿。可是大海的出现,拦住了他的去路。大海涌着泡沫,拍打着岸滩,远处水天相接。看来这里就是西边儿离四空寺最远的地方。海岸不远处,是一座城镇,叫鲅鱼圈,在南满铁路贯通前,这里是关东的出海口。关东客商到南方贩货,要在这里乘船;而南方的客商要把货物运到关东,也要通过便捷的水路,在这里上岸。很长一段时间里,各种商号林立于街道两旁。
到了镇上,甄永信首先感到的是饿。这时才想起,自己已经一天没吃东西了。好在今非昔比,褡裢里有很多银子,也就不觉得慌乱,进城后就端量街上的商号,打算找一家能让僧人放心吃饭的饭庄。
在中央街拐角处,一堆人围簇成一个圆圈,抻着脖子往里看。紧挨着人圈,还有一些人正在排队,情况和他当初在熊岳城玩佛手验药的把戏差不多。
甄永信凑上前去看时,发现圆圈里有一个人席地而坐。此人身穿道袍,脚穿圆口黑面布鞋,小腿上缠了青布腿带,头戴青巾帽,手握一把宝剑,剑光凛凛,不时在手里舞动几下,口中念念有词儿;地上摆放一尊一尺多高的太上老君半身铜像,老君左手执拂尘,右臂下垂,小臂前伸,掌心向下;铜像前铺着白底儿蓝边儿八卦图,八卦图上堆着一堆用黄纸裹着的小药包。
排队的人依次上前,跪在老君像前,诉说着患者的病情,说完病情,再叩三个响头,就从一堆药包中拣出一个小包,坐着的道人,就从摆放在地上的一沓烧纸中取一张,拿毛笔在上面画一个鬼画符,再挂到剑锋上,道人举着剑,放到老君像前的一根蜡烛上,将鬼画符点燃,手摇剑柄,将剑锋在空中画了几个圈儿,口吐白沫,两眼发直,念叨着咒语,最后说了一声:“着!”就让刚才磕过头的人,拿小药包老君手下试一下,药包粘了上去,便高高兴兴地离去,如果不粘,就垂头丧气地再从一堆药包里重选,直到选中为止。
“慕仙贤弟!”尽管此人装束异常,甄永信还是一眼就认出,这就是在熊岳城教他白吃白喝术的至交贾南镇。
贾南镇听见有人喊他的表字,立时打了个冷颤,甩了几下头,两眼恢复到正常。显然,附在身上精灵已脱壳而去,他眨了眨眼,很快就在人群中发现了血头斗鸡似的甄和尚,倏地站起来,为难地对正在等待求药的人说,“抱歉,抱歉,今天仙家有些急事,已离我而去,大家明天再来吧。”
一群人怏怏不乐地离散了,另一些看热闹的人,却被甄永信的血头斗鸡似的秃头吸引,在一旁呲牙咧嘴,惊奇地问他打哪儿来?怎么搞得?
甄永信这才觉得,脸上丝丝疼楚。他看出围观的人正在等他解释,就信口胡编说下山的时候走得急,让树枝划破了。
贾南镇麻利地收拾好地上的东西,领着甄永信往一条胡同里走。在一户人家院子的西厢房里,二人坐到炕上,才踏踏实实地叙了旧。
贾南镇自从熊岳分手后,就来到鲅鱼圈,将佛手显灵验药术稍加改造,创设了自己的法门,而且收效一样地好。他原打算在这里 做 几天就走,不曾想这里的流动人口多,生意天天火爆,干脆就租了间房子安顿下来。
“兄弟何不在此置办产业,开店营运?”甄永信问。
“咳,江湖勾当,岂是长久之计?”贾南镇说道。
当贾南镇问起甄永信的脸到底是怎么回事,怎么到这里来了?
真人面前不说假话,甄永信就说,是一个疯婆子,到庙上求他作法治病,不料突然疯病发作,就把他挠成这样,还一把火给庙烧了。
“噢,”贾南镇沉吟了片刻,说道,“那倒不错,我看师傅干脆就此还俗算了,免得受那些清规戒律约束。凭哥哥的一身本事,何愁谋不得富贵?也像小弟这样随心所欲,恣意作为,不亦快哉?”这样说时,顺口问了一句,“哥哥的陶瓷佛像带来了吗?”
“哪里带来?”甄永信哭丧着脸抱怨道,“什么都没带出来,全给那疯婆子毁了。哥现在真正是孤家寡人了。”
“可别这么说,”贾南镇听过这话,一时心情轻松下来,劝道,“哥到了小弟这里,就是你的家。哥现在这副模样,也不便抛头露面,你看这样行不行?哥,你先在我这儿下,调理些日子,等把脸伤养好后,咱们再做打算不迟。赶明儿个,我到裁缝铺,给你做身衣服,你就把那袈裟扔了吧。先休养几天,再把那两颗门牙装上,别老这么豁牙露风的。”
如今寄人篱下,甄永信只好一一听命。
这天晚上,兄弟俩海吃了一顿,分头睡下。
以后的几天,甄永信躲在屋里疗伤,贾南镇继续上街卖他的神药。
大约半个月过后,甄永信脸上伤疤的介甲完全褪去,脸皮儿又变得丰润白皙,秃头上也长出毛发,又在一个牙医那里,镶了两颗烤瓷门牙。这样一来,白天里就可以戴上帽子,到街上走走,不过,贾南镇作法卖药的地方,他是绝对不去的。
一天傍晚,贾南镇收摊回来,脸上挺高兴,见面就对甄永信说,“哥,我在这儿结识了一个姓胡的朋友,叫胡弼舟,是东街老三省参行的帐房,白天在街上和我唠嗑时,说他们东家眼下正要延聘西宾,一时又物色不着合适的,挺上火,叫他们这些管事的留心打听着。我一听这话,心想哥哥是饱学之士,不正合适吗?就一口替哥应承下来,叫明天早晨就过去看看。”话说到这里,贾南镇停了停,又问道,“你看中不中,哥?”
“贤弟虑事极周密,哪有不中之理?何况近来在兄弟这里叨挠过甚,为兄也于心不安,现在遇上这等好机缘,也是托贤弟的福,兄弟尽管放心去办,愚兄只有心存感激。”甄永信随口应道。
贾南镇听甄永信的话里有话,赶紧说道,“哥哥把话说过了,什么感激不感激的,小弟能有今天,也全靠哥哥帮助,小弟时时掂量着要寻个时机报答,还没来得及呢。”
二人又是一番客套,就开始着手准备明天应聘的事。
第二天一早,一切收拾停当,二人就往雇主家去了。
老三省参行在靠近码头的东街上,是鲅鱼圈数一数二的大商号,掌柜的姓赵,当地的一家大财主。二人到时,帐房胡弼舟已在街门石阶下候着,是一个尖下颏小眼睛的中年人。见面寒暄后,贾南镇托辞离去,胡弼舟就领着甄永信走进大门。
这是一个三进的大宅院,很容易让甄永信想起自己老家的故居。现而今,不但故乡的故居易人,故居的主人也被迫沦落江湖,想着想着,心里不免涌起一阵酸楚。
进院后,胡弼舟没有领他上正堂,而是拐过前院的西厢房,指着正堂的方向叮嘱道,“素常,外人是不能到二进以里去的。”
西厢房里,空间挺大,空空荡荡的地面,摆了一些书桌和小橙,只在西北角,盘了一铺火炕,炕上摆设一张案几,案几上放着文房四宝,靠炕的墙壁上,挂了一把戒尺,戒尺上边贴着孔子像,上书“万世师表”四个字。甄永信知道,这就是赵家的书馆。胡弼舟指了指火炕说,“先生先坐着,我去向东家禀报一声。”说着,转身出去了。
一会儿,书馆外响起跫音,声音极重,震得地面发颤。
门开时,一个莽汉挤进门框,此人五大三粗,面色白中透黄,脑袋上尖下宽,宛若一个硕大的窝头儿,额下二目有神,透着凶气,腹部隆起,两肩向后仰着,一进门,就抱住腊肠一样的粗手指,向坐在炕边的甄永信拱了拱。根据胡弼舟屈肩躬背跟在后面咧着嘴干笑这一点来判断,此人就是东家赵掌柜。甄永信赶忙起身作了揖。
“甄先生坐吧。”赵掌柜粗声大气客套一声,自个儿先欠着屁股,坐到炕沿儿上,问道,“甄先生哪里人啊?”
“晚生金宁府人。”甄永信回应道,“俄国人占领后,皇诏不至,科举不兴,无耐只好沦落他乡,靠舌耕为生。”
“哈哈,”赵掌柜听甄永信斯文说话,心里有些不自在,干笑了一声,说道,“一听甄先生说话,就知道有学问,肚里有籽,中,在我这干,亏不了你,虽说咱赵某是个粗人,可心里可眼气读书人呢,我这群犬子犬孙,你要是能给教出个秀才,赏这些,”说着,他伸出叉着的腊肠一样的右手,跟甄永信说道,“五百两银子!要是能教出个举人呢,赏这些,”说着,他又伸出右手的一根腊肠,说道,“一千两!要是能出个进士啊,哈哈!妈了个巴子,”他拍了下大腿,站起身来,向窗外比划了一下,说道,“我就把这家业送他!”
大概赵掌柜自己也清楚,这话等于白说,所以说完后,连他自己都笑了,笑完,就问帐房胡弼舟,“甄先生的薪仪,你谈妥了吗?”
“谈妥了,”胡弼舟赶紧接话,“一年纹银八十两,分年中年尾两次付清,衣食住行东家全包,平日里就住在书馆,饭食由灶上每天按时送来,早餐小菜两碟,中午和晚上四菜一汤,”
“中!”赵掌柜听完,轻拍了下大腿,又低声嘱咐胡弼舟道,“一会儿,你从柜上划点银子,去给甄先生做套缎子马褂,免得那群小东西瞧不起。好啦,把那群小东西喊来吧,叫他们磕头拜师!”
胡弼舟应声出去,赵掌柜又和甄永信应酬几句,无外乎对弟子多加管教一类的客套话。
二人,话音没落,一群高矮不齐的孩子就鱼贯入门,傻愣愣地站在炕前,看着新来的先生,赵掌柜朝一群孩子瞄了一眼,粗声大气地骂道,“混帐!还不赶快拜见先生。”
一群孩子这才缓过神儿来,跪到地上,蹶着屁股给先生磕头,忙得甄永信一一还礼扶起。
赵掌柜又指着孩子们对甄永信说,“甄先生,往后哪个鳖犊子不听话,你尽管打,别给他们脸。”说完就和门外的胡弼舟一道去了。
甄永信送走东家,转身回屋时,才发现屋里不知从哪儿冒出来一个大人。此人二十多岁,中等身材,明显比其他孩子高出一截儿。仔细想想,甄永信才明白过来,刚才是因为东家块儿头太大,把这弟子给烘衬小了,其实他就是刚才进屋一群弟子中的一个,只是身材高些。
这弟子显然在书馆中待得时间挺长,此时正在通常是先生坐的炕边儿站着,随手拿过先生几案上的一本书乱翻,甄永信走来时,此人毫无敬意,只斜眼扫先生一下,随口问道,“你打哪来呀?”
“从金宁府来。”甄永信心里郁闷,挨着面子,不好发作,忍气说道。
“你考过科举吗?咋不去考个举人、进士什么的?弄个官儿当,不比当个孩子王强?”这弟子不阴不阳地说道。
此人话中带刺儿,刺痛了甄永信那根久已松弛了的神经,一时激愤,忘记了隐忍,沉着脸不卑不亢地说道,“光绪二十八年,应童子试,侥幸中第,得金宁府秀才魁元。本想再有造就,无奈老毛子占领了金宁府,皇诏不至,科举弃废,迫于无奈,才沦落江湖,以舌耕为生。”
听完这话,这大个儿弟子先是愣了一下,又斜了甄永信一眼,紧跟着就恢复了平静,淡淡地嘟囔了一句,“要这么说,你肚子里还是有些籽的。”停了一会儿,又自嘲道,“其实呢,我也去考过试,三次了,连个毛儿都没沾着。”说完,见甄永信两眼冷漠,没搭理他,便又自说自话地替自己辩解道,“我爹也是老脑筋,非逼着我再考。我讨厌那玩艺,还能考好?你说这是为什么呀?说白了,现如今,当官是为了弄钱,做买卖也是为了弄钱,都是为了弄钱,干嘛非得赚那当官的钱呀?”
“想必是令尊指望你们赵家官商俱兴呀。”见这弟子口风已软,毕竟自己如今又是端人家的饭碗,甄永信也觉得不该和他一般见识,便随口应道。
“咳,有啥用呀,”年轻人慨叹,“看把我爷儿们逼得。”
“爷儿们?各位不都是你兄弟吗?”甄永信有些纳闷,脱口问道。
“哪儿呀,”年轻人开始抱怨,“还有我儿子哪。喏,”他指了下人群里最小的一个,“那就是我儿子。我是家里的老大,外面人都喊我赵大。”随后又把赵二赵三……一直到赵八都扒拉了一遍,转过头来,作着鬼脸,冲着甄永信说,“俺爷儿几个,跟我都一个德性,就是对那字句儿不进斗呀。”顿了一下,又问甄永信,“你知道,在你之前,我家聘过多少先生吗?”
甄永信听出这话里有话,却又不知如何应付,木然地坐在炕沿上,机械地摇摇头。
看看新来的先生对这话题并无兴趣,赵大淡咧咧地干笑了一声,作了个怪脸儿,说道,“连我都记不清了。”看看甄永还没反应,赵大接着问,“你知道在你之前,在我家的先生,呆最长的时间是多长吗?”
甄永信知道这不是好话,仍那么木呆呆地摇了摇头。
“半年,”赵大说,把“半”字叫得特响,“就半年!”
“为什么呢?”甄永信觉着迷惑,开口问道。
“轰走了呗。”赵大得意地说,做出往外推人的姿势。
“为什么呢?”甄永信听过,心里极不舒服,却又不便表露,只木木地问了一句。
“他逼咱爷儿们背书呀。”赵大见新来的先生对这话题感兴趣,便来了情绪,甚至有些气极败坏,说道,“有几个鳖犊子,还拿戒尺打咱爷儿们,不轰他轰谁?”
“可是,令尊大人刚才还嘱咐我,平日里对你们要严一些。”甄永信生冷地反讥道。
“赵掌柜那是谁的爹?是咱的爹,对吧,要是咱爷儿们一口气儿,跑到老爷子跟前说先生没本事,你说老爷子听谁的?听你的?可咱哥几个这些年,一个秀才也没考中,先生要是真有本事,怎么会这样?”赵大红着脸和甄永信争辩道。
甄永信隐约听懂了赵大话里的意思,试探着问道,“照兄台的意思,兄弟该如何做才好?”
“那不简单?”赵大歪头斜眼瞅了甄永信一眼,说道,“相互照应着呗,谁也别难为了谁。”
“可是,一旦考试不中,令尊怪罪下来,咋办?”
“咳,那是大老远的事儿啦,总比不到半年走人强吧?”赵大说道。
有了赵大的点化,甄永信也开了窍,整日里子曰诗云地教几句,弟子爱学不学地读着背着,互不相害,倒也落得个轻松自在。每日里放了学,还能心情放松地到街上走走,到贾南镇那里坐坐,有时赵大放学后出去溜马,也带上他,师生二人不分你我,骑马绕着鲅鱼圈兜风,好不逍遥。
一天傍晚,跑马兜风后,当师生二人并马同行时,甄永信把心里憋了挺长一段时间的疑问提了出来,“你们家二进往里,怎么不让外人进呢?”
“噢,他们在那儿做参。”赵大平静地回答,
“做参?”甄永信纳闷起来,“人参不是山上长的吗?怎么会是做的呢?”
“外行了不是?”赵大有些得意,觉着这是自己的强项,就开始滔滔不绝地显摆起来,“你想啊,一支三品的山参,市面上只值几两银子,可是选出品相好的,把两到三个三四品的小参,拼成一颗老山参,那就能卖几千两银子,你说,哪儿头上算?”
“那不是造假吗?一旦让人看破了怎么办?”
“要是能让你看破了,那还算什么工夫?”赵大说得胸有成竹,“做参做的就是这个工夫,要跟真的一样,做到天衣无缝,外行人跟本辨别不出来。你想想看,整个东三省,一年能出几棵老山参?可市面上却成堆成堆的卖,不造假,还能从哪里来?明摆着吗。这鲅鱼圈整个儿郎的参行,没有一家不靠做假山参赚钱的。”为了显摆,夜里,赵大从库房偷拿来一棵白天才做好的老山参,到书馆里,借着油灯,亲自指点这棵老假山参造假的玄机。甄永信对人参不熟悉,赵大的讲解,叫他云里雾里,不过赵大的另一句话,却让他英雄所见略同:“本本分分,哪来的富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