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船上,贾南镇沾沾自喜,问甄永信,“哥看我演得咋样?”
“还可以,只是戏还没完,高 潮还没到来。”甄永信沉着脸说道。
“此话怎讲?”
“你想,一个金陵太守府,拿出两千两银子,会这么难吗?”
贾南镇听过,静了静神儿,也觉着不对劲儿,问道,“哥哥是说,那太守现在还不信任咱们,故意在拖延时辰?”
“他在想辙呢,要试探你的真伪。”
贾南镇听后,心里发惊,问道,“哥的意思是,他现在对我的身份还心存怀疑?”
甄永信看着贾南镇,点了点头。
“那可咋整?”贾南镇有些发毛,“依我看,这一局砸了,索性咱赶快溜掉算了。”
“往哪儿溜?这金陵上下,到处都有他的手眼,能容你轻易溜掉?”
贾南镇一听,哭哭叽叽地开始抱怨,“我说过了嘛,我扮不了朝官的公子,你偏要我去,这下可好了,没准儿,还要在金陵蹲笆篱呢。”
“闭嘴!”甄永信低声呵斥贾南镇,向舱外看了看,训斥道,“没出息的货,净说些丧气的话,大戏刚刚开场,你就要打退堂鼓……”
贾南镇见甄永信生了气,才稍稍安稳了一些。
二人在船上,又合计了半宿,把明天可能出现的事情,豫先想了一遍。
再说那太守送出李中 堂的四公子,回去召集了一干幕僚,把刚才发生的事情细说了一遍,想听听幕僚的看法。
幕僚们合计了半天,却也拿不定主意:借给这年轻人银子吧,又怕落入骗子之手,何况虽说名义上是借,实际上这是肉包子打狗的事,一旦落入骗子之手,不但在李中 堂的面子上一点好处没有,反倒白白损失了两千两银子,让骗子笑话;可要是不借呢,一旦此人果真是李中 堂的四公子,又怕因此得罪了李中 堂。一群幕僚闷了半天,有人开口问太守道,“依大人观察,那人气质如何?”
太守说,“风 流倜傥,气度不凡。”
问话的人就说,“既然这样,该不会假,气质这东西,是别人学不来的。”
太守听罢,仍不轻易相信,摇着头说道,“我还是觉着有些不大对劲儿。”
一室人又沉闷起来。
就在这功夫,忽然有人想出妙计,指了指那个叫玉亭的幕僚,向太守献策道,“玉亭兄不是曾在中 堂府上做过事吗?明天等那人来时,玉亭兄当面一认,不就认出了吗?”
太守听过,一拍大腿,夸赞道,“就是嘛,现成的证人,看把我给难的。就这么着。”
经众人一提醒,叫玉亭的幕僚也心生妙计,说道,“在 下在李中堂府上做事时,亲眼所见中堂大人对公子们督管甚严,每日限定的学业,不完成是不得吃饭的。明天等他来时,大人不妨向他索求墨宝,看他墨迹如何,便可断定真伪。”
“妙!妙!”太守如释重负,心情松起来,一边吩咐人准备一应用品,一边和众幕僚品茶闲聊。
第二天一早,太守府派轿子到船上,接李公子到府上做客。
甄永信二人也不推辞,上轿直奔太守府去。
进大门上了正堂,甄永信趁身边同陪的衙役不注意,在贾南镇身边轻声嘀咕了一句。贾南镇心领神会,上堂后,给太守作了揖,寒暄几句,随后在一群人当中,直奔一个幕僚而去,热情漾溢地上前和那人拱了拱手,大声说道,“玉亭兄,不认得小 弟了?忘了小 弟年幼时,还求你教小 弟识过字呢。”
那个叫玉亭的幕僚已离京多年,实在记不得中 堂大人的四公子小时的模样,眼见这年轻人直奔他来,还提起幼年时的事情,便“唔、唔”地强作笑脸,顺着迎合,一室人便不再怀疑公子的身份。
进到正堂,只见书案上,已摆了文房四宝,太守和李公子寒暄几句,便向公子索要墨宝。李公子也不推辞,起身走到书案前,捻笔蘸墨,煞有介事地皱眉深思,颔首轻吟,口里振振有词儿,刚要挥毫,忽然脸色骤变,眼里放出怒光,瞪着一旁陪同的随从大声嚷道,“真乃小人之举!现今他见我有求于他,便推三阻四,雁过拔毛,索我墨迹,把我当成卖字为生的穷书生了,走!”说罢,便将笔摔到宣纸上,带着随从,走出大门,坐进轿子,头也不回,直奔码头而去。
一室人惊得面面相觑,等太守醒过腔儿,追出大门,两乘轿子已远去了。
太守这会儿哪里还有心去疑心公子的身份?跺着脚,在一群幕僚身前转圈,口里不住地抱怨,“这可咋整?这可咋整?”
还是叫玉亭的幕僚机智,提醒太守说,“大人赶紧派人乘快轿追上公子,挽留住他,去晚了,一旦启锚离港,事情就不好办了。这边可吩咐人把银子备好,随后送去,说些道歉的话,兴许还能挽回事端。”
看来眼下只有这个办法,太守稍作交待,独自乘着快轿追赶过去。
到了码头,看见二人刚上了船,便急趋过去,满脸堆笑向公子赔罪。
公子这会儿怒气未消,坐在客舱的茶几旁,也不去理会太守。太守看这船上装饰华丽,陈设气派,更加深信公子不假,见公子还在生气,急得都快跪下磕头了。甄永信看不过眼,上前劝说太守道,“我家主人确实公务紧迫,无心耽搁,情急之下,不能自制,触动了大人,还望大人海涵。”
太守见机,借坡下驴,点头赔笑说,“卑职向来承蒙中 堂大人栽培,心存感激,无缘相报,今见公子驾到,本要多留住几日,便想出此法,原想能就此挽留公子在府上盘桓几日,不料触怒了公子,真是事与愿违。还望老兄多多通融,劝说公子冰释前嫌。”
“不消劝说,”贾南镇趁机插话道,“左右你我都是为朝庭效力,何嫌之有?没有大人的资助,我等节衣缩食,到了上海,自有长江航运公司支付费用,小 弟原想把所欠船家帐目结清,既然这样,索性再欠他几日,到了上海一并结清罢了。我已在这里白白耽搁了两日,大人如无教诲,小 弟就要启航了。”
“别急、别急,贤弟稍待片刻。”太守边说,边忙着让身边人去催促送银子的人快些。
三两句话的功夫,就有一行人急三火四地把箱子抬到船上。太守上前,指着箱子说道,“贤弟所需,全在这里。”转身又从旁边随从手上,接过一包,送给甄永信说,“这些是给贤弟零用的。”
贾南镇也不开箱验看,吩咐身边的随从道,“去给大人写张借据,以便日后好结算。”
太守听了,立时像被炭火烫着似的,伸出两手摇摆着推挡,一边向后退着下了船,拒收借据。
船上船下的人相互拱了拱手,船家解 开缆绳,升帐启航了。
船上的杂役都是船家临时雇来的,甄永信二人觉着,在船上呆的时间长了,不安全,下半晌,船到京口,贾南镇突然让船家靠岸,说是要到岸上去拜访一个朋友,明天早晨再走。说完就命杂役搬出行装,送二人上岸。
到了岸上,二人雇了两乘轿子,往城里去了。
进了城,二人并不歇脚,换乘一辆马车,出城往苏州方向去了。
因为早上太守亲自登船送行,船家也不怀疑。
船在码头泊了一 夜,第二天一早,却不见雇主回船。直到晌午,还不见人影,船家心中生了疑惑。到了下午,船上杂役就等不及了,纷纷逼着船家结算工钱。船家抱怨说,眼下连船费都没付清,哪来银子支付工钱?一群杂役就沉不住气,和船家纠缠起来。船家被迫无奈,升帐回金陵,要到太守府讨公道。
太守升堂审理,听完船家的陈述,惊得张中结舌。稍作调理,胡乱了断了案子,判一干人互不相欠,就命衙役把众人轰出公堂。
江南水乡,河道纵横,车马多有不便。二人昼行夜住,行了几日,便弃车登船,往苏州去了。
苏州是江南重镇,富商巨贾,多居于此,豪室云集,广修园林;假山奇水,巧夺天工。
甄永信二人上岸,在码头附近找了一家客栈住下,把箱子里的银子换成银票,随身只带些碎银,开始在苏州城里玩耍。
江南菜肴,多清淡寡味,吃了几日,便觉没意思。
客栈边上,有一家德州人开的鲁菜馆,菜味醇厚,颇有家乡风味。过了几日,二人一日三餐,就全都在鲁菜馆受用。
菜馆掌柜的,说一口德州方言,听起来也顺耳。掌柜的为人世故,见二人出手阔绰,每日里殷勤招待,尽心烹制。只是在结帐时,这家菜馆挺特别,每收到大锭银子,都要当着客人的面拿铁剪子剪破,仔细端详一会儿,才肯收下。甄永信二人看着蹊跷,一日结帐时,见掌柜的又在剪银子,甄永信趁便问道,“掌柜的整天不嫌麻烦,收到银锭,都要剪看一番,难道还会有假的不成?”
掌柜的听话,觉得不好意思,红着脸笑了笑,说道,“先生新来乍到,有所不知,近年这里,银子造假太多,稍不留神,吃进假银,我这一天不光白忙活了,还要蚀进好些本钱呢。”
“噢?这么说,掌柜的也吃进过假银?”甄永信觉得有趣,叮着问道。
“何止一次?你瞧,”说着,掌柜的从柜里摸出几个银锭,放在柜台上,一脸晦气地说道,“这些都是。”
“这么多?”甄永信二人来了兴趣,围过来看时,见是几锭十两的银锭,抓过来掂在手里,沉重与真银相差无几,仔细查看,也看不出破绽。只是上边儿有被剪破的地方,露出灰色的胎芯儿,便感叹道,“还真是不大好辨识呢。”
“哪能辨得出?”掌柜的也感叹道,“它外皮是真银包裹着,不剪破,便根本无法辨识。”
“哪里就像你说的那样邪乎?”说话间,老板娘从厨房走出,不屑地扔出一句话。
因为常到菜馆里来的,都是主顾,又都是外省人,来往多了,老板娘说话也不介意,插嘴道,“眼下市面上流行假银,多半是铅胎,比纯银要重一些,通常有十一两一钱多,一般人要是没有戥秤,只当十两来花,有经验的商家,收到这种银子,只要拿来手一掂,觉着重量不对,就拒收了;收假银的人,大多有戥秤,称后一见多出一两一钱,就财迷心窍,贪图那一两多银子,便把假银收了进来。”
掌柜的听后,胀红了脸,嗔斥妻子多嘴,老板娘也不顾忌,呛着掌柜的道,“什么多嘴呀?分明就是这么收进的嘛,要不哪来这些假银子?”
眼看掌柜的两口子要掐起来,伙计赵植看不过眼,插 进来替掌柜的打圆场,解释道,“也怪地方上一些钱庄的人太奸滑,收到假银,就到外省人开的买卖上花,要不怎么能收这些假银?这些假银,多半都是刘记钱庄的人来花的。”
“钱庄的人也收假银?”甄永信问道。
“咋不收?这银锭外皮是真银,不剪破,谁能辨识出真假?钱庄收银子,剪破了,就不好再兑出,一家钱庄,偶尔有一两个老道的伙计,能凭手感掂出银子的真假,买卖多时,哪能照应过来?只有打烊后,细细查验,才能找出假银。他怕蚀本,又不敢得罪本地商家,往往到外省人开的商号,把假银花出去。”
“那钱庄的人往外花假银子,就不怕砸了自己的牌号?”贾南镇问道。
“多是一些小钱庄,”赵植说,“平日里也没个大生意,靠兑换零钱,赚些差价,哪里讲什么牌号?也养不起精明的伙计。大钱庄的伙计眼毒,使假银子的,一般不敢去。”
“你刚才说,这些假银子,多是刘记钱庄的人来花的,既然知道是他们使的假银子,干嘛不小心些呢?”甄永信又问。
“开始哪里知道?”赵植看了眼掌柜的,见掌柜的没有不悦的意思,才大着胆子说下去,“后来,我家掌柜的拿这假银锭,到他家兑换零钱,因为他们事先心里有数,知道这假银子是他们来花在我们这里的,等看我们掌柜的去兑换银子,就当着我们掌柜的面儿,把银锭剪破了,这才知道银锭是假的。事后想想,这银子分明就是他们家来菜馆里花的。后来,他们又来花假银子时,被掌柜的当场剪破了,闹了个大红脸,还骂骂咧咧地要打要擂的,十足一个奸滑的无赖。”
“咋不告官呢?”贾南镇愤愤不平道。
“告官?”掌柜的反问了一句,苦笑着摇摇头,“无财无势,那衙门是咱开的?咱又是外省人,哪里惹得起他地头蛇?破点小财,权当免灾了,平日小心点便是了。好在眼下咱们这儿,还有几个不要命的仗义朋友护着,勉强支撑着小店,能养家糊口,也就知足了。”
几个人正说着,这时从外面进来三个叫花子。这三个叫花子年纪都不过二十,浑身脏兮兮的。打头儿的见了赵植,问了句,“客人都过去了?”
“过了,”赵植指了指柜上和掌柜闲谈的甄永信二人,说道,“这二位是主顾,也是老乡,不打紧,进来吧。”
三个叫花子得话,进到屋里,拣门边儿一个座儿坐下,赵植便从后厨端来一盆杂拌儿菜,三碗米饭。甄永信一看便知,这些饭菜,都是客人吃过的剩菜剩饭,由赵植收集起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