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车行了一 夜,第二天一早,到了北京站。
寻着小喜子提供的地址,甄永信二人在东安菜市场北的老帽胡同,找到了那宗和家。
据小喜子讲,那宗和是世仁在北京结识的好朋友,平日世仁就住在他家。
那宗和素常和几个朋友,在京城干些碰瓷儿、调包一类小打小闹的大路生意,他是在街上“翻牌”时,给“大师爸”相中的,收在门下,成了世仁的至交。
那宗和家住在一座四合院里。院里住有七户人家,那家住在东厢房靠近正房的两间。
甄永信进了院,向一个正坐在门口拣菜的老太太打听,那老太太就拉起京腔,冲着那家呦喝道,“和子!你家来客了。”
听了喊声,门里走出一个二十上下的青年人,柔 了柔 眼睛,问甄永信二人,“你俩找谁呀?打哪儿来的?”
甄永信上前道,“我们从奉天来的,找甄世仁。”
“甄世仁?他是谁?”青年人一脸迷惑地问道。
甄永信立马明白,自己刚才的话没说明白,和那宗和对不上茬儿,赶忙纠正说,“就是那个叫甄怀宁的孩子。在奉天时,小喜子告诉我们,说甄怀宁就住你这儿。”
那宗和听过,心里存了戒心,两眼像受惊的小动物,来回在甄永信二人身上转了几个来回,问道,“你们找他干嘛?”
“他是我儿子,我来找他的。”甄永信说道。
“你儿子?”那宗和还是有些狐疑,跟着问道,“那你是哪里人啊?”
“辽南金宁府的。”
这样一说,那宗和才打消了疑心,侧过身来,对二人说道,“请进屋里吧,外面怪冷的。”
那家一共两间房,父母和小儿子住在里间,那宗和住外屋,床和炉灶挨着,中间一个隔断隔开。那宗和把二人领到自己的屋里,让客人坐到床上,转身到大屋取来茶壶,往壶里添了一把茉 莉花茶,续上水,开始和客人唠了起来,问甄永信,“小喜子现在,在奉天吃哪路饭?”
“在一个一惯道的佛堂上帮忙,平日里外出开荒。”甄永信说。
那宗和听过,笑了笑,说道,“他那人还能成佛?”
甄永信听出,那宗和话外有音,顺口问道,“他怎么不跟‘大师爸’了?”
“心里太乱,”那宗和一边起身给客人倒茶,一边说道,“两次了。一次是做完局后,他黑下一笔钱,‘大师爸’是何等人物?一眼就看穿了,他见躲不过,谎称他妈有病,家里急等着用钱,才犯了山规。
“‘大师爸’见他是初犯,没和他计较;第二次是做完局后,他黑下一只金手镯,送给一个相好的。他早先是玩仙人跳的,那相好的,原是他的搭当。这回,‘大师爸’就不听他哀求了,把他赶出山门。北京呆不下了,只好回奉天。”
见那宗和闭口不谈世仁,甄永信心里着急,见一个话头撂下,趁机问道,“我儿子现在在哪儿?”
“你们来得不巧,”那宗和不紧不慢地说道,“怀宁上个月,随‘大师爸’南下了,去了上海。‘大师爸’的老窝儿在 上 海。”
甄永信听后,心里一阵发凉,觉得这是造化弄人,处处和他过不去,把世仁幻化成大漠中的蜃楼,让他看得见,却总也追不上。“他现在 在 上海什么地方?”甄永信问道。
“说不好。”那宗和说,“您老知道,做我们这一路的,最怕人家端了底,平日‘大师爸’的底儿,是不让人摸的。不过您老也别急,我迟早会有怀宁的消息的,我俩老铁了,他走之前,就住我这儿,临走时他告诉我,这次跟‘大师爸’去南方,再学一段,就打算自己跑单帮,一当有了定处,就捎信给我。您老要是有耐性,就在我这里待着,一有怀宁的消息,我就告诉您。”
看来眼下没有别的好办法,只能听那宗和的安排。好在那宗和为人倒挺热情,让甄永信二人就住在他家。
甄永信往炕上扫了一眼,见那家实在不太宽敞,那宗和的炕上,勉强只能容他一人躺下,便推说在北京还有些别的事要办,还是住旅店方便。
那宗和也不强留,朝窗外看了一眼,说道,“您二位还没吃早饭吧?走,咱们一块出去吃点儿。”说完,起身陪甄永信二人往外走。
昨天在奉天,辛丽兰只送给甄永信二人二十块大洋做盘缠,买了车票,所剩无几。眼下又没有营生,二人只好精打细算。见那宗和说要请二人吃早点,也不推辞,跟着就走。
三个人到了街上,找了家小吃店,要了三碗豆腐脑,一盘油条一碟芹菜凉拌花生米,三块王致和豆腐乳。三人简单吃了饭,那宗和又帮甄永信二人,就近找了家旅店住下。
甄永信二人要了一个二人房间,管房的就带着三人去开门。
这是一家在四合院里办的小旅店,房间都不大,光线也不好。好在住店的不多,清静。
三人一同进了房间,挨着床坐下。甄永信往管房的要了一壶茶。
一会儿功夫,管房的就提着把铜壶进来。
琪友接过壶,给每人倒了一杯。三人喝着茶,唠起闲话。
“你怎么没跟着‘大师爸’去上海?”甄永信问那宗和。
“哪里不想去呢?那‘大师爸’属实厉害,真想跟着去学些东西,只是放心不下家母,才留了下来。”那宗和说道。
“怎么?令堂身体欠安?”甄永信问道。
“那倒不是,”那宗和垂下头,叹口气道,“说来话长了,我本来姓和,三岁那年,家父就走了,母亲拉扯我不容易,就又走了一家,就是我现在这个家。我成了拖油瓶的跟脚儿。
“我妈在那家,又生了我弟弟。我继父姓那,是满人,八旗子弟,一身的臭毛病,对我母子二人,说打就打,说骂就骂,受了他十几年的气。十六岁那年,我开始在街上混了,一天家里炉子冒烟,我继父就找茬儿,说我没把炉子生好,上来就是一个嘴巴。
“我再也忍不住了,顺手抡起菜刀,就要砍他,他那八旗子弟的本性就露了出来,见硬的就怕,两腿一软,给我跪下,我妈也吓傻了,顺势跪下求我,我弟弟也哭着求我。看在我妈和我弟的份儿上,我饶了他。
“这些年,我妈为了我,吃了不少苦,我不想让她再吃苦头了,日子穷富不打紧,关键是不能再让人欺负着。上个月,‘大师爸’要带我去上海时,思量再三,我还是留下了。”
听那宗和说话义气,甄永信心里敬畏起来,喝了一会儿茶,又问道,“那你现在做些什么?”
“从‘大师爸’那儿学了一点东西,现在和几个朋友做些‘阿宝’一类的生意。”那宗和说。
甄永信早先在奉天时,听说过做“阿宝”的局儿,却不得要领,一直想得到做“阿宝”的门道,总也得不到真传,后来在奉天遇见了江南来的老先生,本想向老先生求教,不想那老先生却又不辞而别了。现在听那宗和提起,便脱口问道,“这‘阿宝’是怎么做的?”
那宗和见甄永信问他,愣了一下,笑了笑说道,“您老笑话我不是?听怀宁说,您老也是道上高人,怎么倒问起我来?”
甄永信知道,刚才自己问得太急,有些颟顸,脸热了一下,解嘲道,“别听那孩子信口胡说,我只是略通些‘班目’、‘叩经’一类的小把戏而已,做大局,还真不在行呢。平日里听人提起过‘扎飞’、‘阿宝’之类的说法,却从没弄清个中究竟。”
见甄永信言辞诚恳,那宗和也就不猜疑,说出了实情,“其实也没什么,只不过是江湖上‘种金’、‘种银’一类的把戏。只要把握住分寸,别犯规就行。”
“都有哪些规矩?”甄永信问道。
“主要有三点,最要紧的是,博观而约取。所谓博观,就是做局前,要摸清局中人的身家底细,看他是什么身份。
“家底厚不厚实,吃局后会不会报官;再者是摸清他的家财来路,有无不义之财,浮财大致有多少,如是不义之财,吃局后,一般不会出人命,只能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如是血汗钱,就不一样了,吃局后定不善罢甘休,要报官不说,还会死追穷究,这样一来,就容易败露,破了局。
“最后,还要摸清他的亲友中,有无江湖中人,一旦有,你就别去碰他,碰了,就要光棍遇上没皮的,赔了夫人又折兵,即使成局了,最终也要吣出。这些叫博观。至于约取,就是要你做局时,不要太贪,切忌吃得太狠,而且最好只吃浮财。要是你吃得他倾家荡产,他狗急跳墙,必不会饶你,就容易坏事。”
“‘大师爸’领你们做过阿宝了吗?”甄永信又问。
“做过,”那宗和说,“吃的是财政部总务司司长的大儿子,是个公子哥。那公子哥嗜赌好 色。徽商会馆里有‘大师爸’的眼线,盯上他后,告诉了‘大师爸’,‘大师爸’就派徒弟单车炮和别马腿去沾他。”
“单车炮和别马腿是什么?”甄永信问。
“是‘大师爸’收的弟子,跟我和怀宁都一样。他俩是‘大师爸’在长春时,看二人在街上摆残局,见他俩挺机灵,就收了下来。单车炮姓王,叫王志;别马腿姓李,叫李下士。经过会馆里的眼线从中安排,那公子哥就成了王志二人的朋友,平日里吃吃喝喝,互通有无。
“一天,王志突然提出,要向李下士和公子哥借两千块现大洋,说手头有一笔赚钱的买卖,等着拿钱去做。王志二话没说,从兜里掏出支票,借给李下士,那公子哥一看李下士都借了,自己也不甘落后,也借了。一个多月后,王志告诉二人,说他那笔生意做成了,小有收获,现在要还清借债和利息,并请二人到东来顺吃饭。
“去饭店的路上,王志顺路去汇丰银行存款。在银行的柜台上,王志一次就存入二万大洋。李下士和公子哥在一边看得两眼发蓝,趁王志在办理存款手结续时,李下士悄声对公子哥说,‘你看王志赚钱这么容易,不像是在做生意,必定另有秘密。’二人当下计议,耽会儿吃饭时,一定要把王志灌醉,套出他的秘密。
“吃饭时,二人竭力巴结王志,你一杯,我一盏,一会儿功夫,王志就两眼翻白,吐露了秘密,说是他得到相士霹雳闪的指点,获得致富秘笈。那贵公子听后,暗记心中,散了席,按照王志愿军说的地址,找到了相士霹雳闪。其实霹雳闪,就是您家怀宁扮的。
“噢,我还忘记了,你家怀宁是在奉天街头摆相摊时,给大师爸撞上的,看他天赋上佳,收进门来。霹雳闪焚香请神,拿出一只神碗,碗内只装一湾清水,霹雳闪让贵公子屏气凝神,注视碗中,自己在一边念着咒语,一边手持一只红漆葫芦,往碗中加水,加到半碗时,那公子突然看见自己的影子在碗中晃动,心里惊骇不已。
“仔细再看,碗中影像后,有三堆黄灿灿的金子,金堆两端,有两个狰狞恶鬼把守着。贵公子正要再仔细看一下,猝然间,碗中的水振动一下,影像等物倏地不见了。贵公子满脸疑惑,望着霹雳闪;霹雳闪也一脸迷惘,说这是天机,他的道行还不够,他也解释不出,须请‘大师爸’出山才行。
“霹雳闪带着贵公子找到‘大师爸’时,‘大师爸’正焚香升坛,身边一个仙女打扮的女人执扇侍立。霹雳闪拜见后,轻声在‘大师爸’耳边低语几句,就把那只神碗递给‘大师爸’看。
“‘大师爸’接过神碗,端详一会,闭目推算了一会儿,口中振振有词道:金山当前,却有恶念当道,只能可望而不可及。如要坐拥金山,必须洗清邪念,心地纯正方可,不然,则属幻梦一场。
“霹雳闪跪地哀求,说道,‘弟子愚顽,请师爸点化详细。’‘大师爸’就说,种瓜得瓜,种豆得豆,水中熬油,火里炼金。金山银山,须你播种才能收获。说着,当着贵公子的面,让身边的侍女把十块大洋放进‘法坛’,盖上盖子,封上一道神符,开始焚香念咒。
“约摸个儿把小时光景,揭开神符,打开盖子,只见坛中竟然满是光洋,数一数,刚好一百一十块,比原先多出十倍。‘大师爸’看着大洋,问霹雳闪,‘明白了吗?’
“霹雳闪故作顿悟,说道,‘弟子明白了。师爸是告诉我们,那碗中的金山,你若想得到,必须种下金子才行。’大师爸’听后,轻 点一点头。
“霹雳闪跟着又问,‘照师爸看,那堆金山,得多少金子,才能把它们种出?’大师爸’闭目思忖片刻,说至少也得三百多两。
“霹雳闪听了,抬头望着贵公子,问道,‘大爷您听清了?’贵公子说,‘听清楚了。’霹雳闪又问,‘你想要那堆金子吗?’贵公子说,‘当然想要。’霹雳闪就和公子约定,让公子回家去筹措三百两金子,明天上午和他一起,到‘大师爸’这里‘种金’。
“那贵公子回到家里,偷取他老子保险柜的钥匙,从中 出三百两金条,原想种出黄金后,原本还回,余下的部分,留作自己挥霍。
“到了‘大师爸’那里,‘大师爸’正带着美妾,在准备进行烧炉大法。贵公子将三百两黄金的金条交给‘大师爸’,‘大师爸’另外自己又取来六十两的金条,说是要托贵公子的福,也借这一炉子,种些金子,算是公子给他的酬金,此外分文不取。
“烧炉要八八六十四天,一干人便轮流看守炉子。到了第八天夜里,轮到贵公子看守时,‘大师爸’的美妾照例送来参汤,贵公子喝后,竟然浑身像着了火,控制不住,搂过那美妾,开始在炉旁行苟且之事。
“二人正当高潮时,轰的一声巨响,八卦炉崩裂开来,冒出一股清烟,空气中弥漫着硫磺一类的怪味。贵公子惊得魂飞魄散,跌落下去。‘大师爸’闻声赶来,见状暴怒,拔出腰间宝剑,要剑劈美妾,霹雳闪见了,就势跪地求饶。‘大师爸’无奈挥剑劈开八卦炉,霎时炉膛由红变灰,接着变黑。
“霹雳闪拿铁夹子夹出一根金条,发现金条已变成了泥土,只是表面还有几处金色。那贵公子惊得面色如土,只好赔罪认栽,写下悔过书,逃回家中。几个月后,才醒过腔来,再去找霹雳闪和‘大师爸’,已是人去楼空。”
“他们做局的那种碗,是怎么回事?”甄永信问道。
“唉,说来也简单,那碗是‘大师爸’找人特制的,碗底是一块凸起的水晶,贵公子和金堆、鬼怪等影像,都是事先画在一张纸上,帖在碗底。碗里水少时,那块凸水晶把光反射出去,就看不到那些影像了,注水到一定程度,那些影像就显露出来。
“至于第 一次见面时,‘大师爸’‘种银’,那就更简单了,只不过是用另一个同样的坛子调包罢了,而这个坛子里,预先贮下一百一十块大洋。到了‘种金’的时候,只要在每天夜里,给守炉人作夜宵的参汤里放些安眠药,等贵公子守炉时给他喝下,那贵公子就会在守炉时睡在炉边,这时,把炉内金条偷偷取出来,再把涂了金粉的泥块放进去。
“而最后一次美妾送给贵公子的参汤里,放了春 药,喝下后,贵公子自然难以自制,再加上美妾在身边施展一番手段,贵公子岂能不被套牢。而那美妾,则是‘大师爸’出钱从窑 子里雇来的。”
甄永信听过,心里释然,觉着这做‘阿宝’,也非像早先自己想像的那般奇妙。想想自己早年在江浙一带做的倍金术,也不比‘大师爸’差到哪儿去。这样一想,心里增添了不少自信,说话也有了底气,问那宗和道,“你现在阿宝,做得还顺手吗?”
那宗和笑了笑,摇摇头说,“我现在玩得,其实不能算是真正的阿宝,只是在街上用假钱换点真钱罢了,全靠手头上的功夫,跟变戏法儿差不多。”
“怎么玩?”甄永信问。
“先自己拿一块大洋种到坛子里,打开后,坛子里露出十一块大洋,引诱街上看热闹的人来围观,等人多了,就有人动心了,也想拿大洋来试试,这时,我就把他的真大洋收下,种出假大洋给他们。”
“彩头还行吗?”甄永信问。
“行啥呀,只够吃喝罢了。”
“那为什么不做些大的?”
“怎么不想呢?”那宗和感叹道,“只是年纪太轻,嘴上无 毛,说话无根,难以信服人。‘大师爸’临走时,还特意嘱咐过,说像我这种年岁,做仙人跳、放飞鸽还行,其他的局,做起来不易。可是做仙从跳、放飞鸽,得常到外面去混,我又放心不下我妈,眼下只能这么在街头耍耍,挣点应急的小钱儿,有时也接点别人的彩头,对对缝儿。”
“怎么对缝儿?”甄永信问道。
“‘大师爸’在京时,在有钱人家里养了不少底线,‘大师爸’走后,他们的财路断了,就经常从主人家偷点珠宝古董之类的东西。他们自己不敢销赃,一般都来找我,我带到琉璃厂那里给卖了,从中赚些差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