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世德在老家,只是跟着父亲,坐了几次徐二的马车,觉着好玩,在车夫的位子上坐过几次。这会儿只是不想失去任何一个机会,现在别人问他什么,他都说会。
那人听了,递过鞭子说道,“上来试试吧。”转头又对小柳红说,“你也上来吧,回去让我们太太看看。”
世德哪里真会赶车?接过鞭子,心里先是有些发毛,只是话已出口,不好收回,强装样子,喊了一声,“加!”
好在拉车的马,平日都驯服了,得了口令,自己就能上道儿,又识得路途,不消世德再做什么,自个儿就能找回家去。
“你俩心里可得有数,”带他们去的那瘦脸男人,在车上发着牢骚,“我家太太可是挑头儿大的,我这一上午,算上你们,已经是接第四拨人回来了,太太一个也没相中,看把我累的。”
“那您老在府上,是做什么的?”小柳红听了这话,觉得不是好话,机灵地问了一句。
“是他们的管家,”那人说道,“东家也是碍着世交的份儿,才容下我来。我在这里,侍候过他们家三辈儿人呢,四十多年了。”
“照您老看来,府上太太喜欢什么样的佣人?”小柳红跟着问道。
“难说,”管家笑了笑,欲言又止。
“您老在府上四十多年了,太太喜欢什么样的佣人?您老也该有个数啦。”小柳红央求道,“我们年轻,不谙世务,您老就帮着指点指点呗。”
见小柳红模样周正,又会说话,管家犹豫了片刻,开口说道,“说说容易,做起来难呀。给人家当佣人,关键是里言不出,外言不入;不该说的话,不说;不该问的事,不问;该说的话,一定要说上;该做的事,一定要做好。”
小柳红听了,笑出声来,笑了一会儿,又央求管家道,“瞧您老说的,像偈语似的,我们这样粗俗的人,哪里听得明白?您老最好能说得仔细些。”
“要不我说难讲嘛,”管家也笑了,说道,“本来嘛,这些事,就不是能讲明白的,全靠个人的悟性,悟得透,就能做好;悟不透,不对主人的心路,自然就做不好哩。”
眼见这老头太圆滑,再问也问不出什么,小柳红住了嘴,心里开始合计那刁钻的女主人,见面后会问些什么事情?预先在心里做好准备,免得到时仓促,应答不出。
管家指点世德,把车赶到朱雀大街的磨墟巷,在一户深宅大院前停了下来。
管家下了车,从世德手里接过鞭子,夸奖世德道,“不孬,像那么回事。”说完,把车赶进大门。
进了大门,是一个庭院,管家让小柳红下了车,顺手把马拴在拴马桩上,领着二人拐过东山墙,走过一段长廊,到了后院。小柳红想,主人大概就住在这里。
果然,到了堂屋门口,管家吩咐二人站在外面等着,自己干咳了一声,先进去了。
过了一会儿,管家推门出来说,“进来吧。”
世德二人跟着进去,来到堂屋。
堂屋光线不是太好,白天也有些昏暗,正面的椅子上,坐着一个老夫人,年岁大概五十上下,身体已发福,大胖脸上,垂着松驰的皮肉,面色却不好看,蜡黄的,两道刀把吊梢眉,一双短角老鹰眼,透着一股恶煞气,只这一照面,小柳红心里就有些发冷。
“多大了?”那夫人打量了小柳红一眼,开口问道。
“回夫人的话,虚岁三十二,属猪的。”小柳红赶紧回话道。
“听说你俩是两口子?”夫人又问。
“是的,夫人,”小柳红指着身边的世德说道,“这是我男人,虚岁三十五,属猴的。”
“你们拉家带口的,从哪里来的?”
“回夫人的话,我俩从上海来,身边没有孩子,就两口人,轻手利脚的。”小柳红回话时,尽量把自己的优势亮出来。
“没有孩子?”夫人问了一声,犹豫了一会儿,又问,“两口子三十多岁,还没有娃,谁的事?”
小柳红没料想,这家女主人会问出这种话来,一时咽住了,涨红了脸,不知怎么回话。
世德看这女人戳到了小柳红的痛处,赶忙挺起身来,说道,“我的事,夫人,是我的事。”
想想早年在 上 海,家里使仆呼婢的,何等荣耀?如今逃难到了这荒凉的地方,遭受这粗俗的女人如此羞辱,小柳红真想放下脸来,刺她几句;可又一念,回到难民营里,那里真的不是人待的地方,便只好忍着气,听凭这蠢妇侮辱。
见小柳红站在那里不说话,女主人也想不出什么好问的,看了看世德,问管家道,“这娃,会赶车吗?”
“好着呢,好着呢。”管家赶紧点头夸奖世德。
“看这两口子还顺眼,先留下试试吧,”说着,女主人指了指小柳红,吩咐管家道,“你把她带到老孙家的那里,叫她先带着这媳妇干吧,这车把式,你先教着他吧。”
管家领了话,示意二人跟着出来,先到东厢房的厨房。
世德二人出了堂屋的门,远远就能听见,厨房那里传出洗碗的声响。
管家带二人走了过去,径直把门推开,里边的女人吓了一跳,见是管家,脱口骂道,“你个老不死的,也不先递个声音,吓我一跳。”
“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这青天白日的,你这儿又没藏着野汉子,有什么好吓的?”管家这会儿也放肆起来,不再像刚才在女主人屋里那么毕恭毕敬。
“老狗嘴里吐不出象牙,小心老娘让你吃黑的。”那女人骂道。
管家挨了骂,看样子也不生气,小柳红估计,这二人平日里,打情骂俏惯了,现在当着生人,也不避回。
管家笑了笑,指着小柳红,对那女人说道,“这是新雇来的帮工,夫人让我把她交给你带着。”
“老狗,好事没想着老娘。”那女人骂完,转脸看了眼小柳红,仿佛只在这一会儿,才看见小柳红在这里,略带有夸张地惊叫一声,“哎哟哟,多俊俏的人儿呀,瞧这双手,多细嫩呀,哪里干得了粗活儿?你瞧我这手,和你一比,连干粗活儿的男人手都不如呢。”
说着,伸手去抓小柳红的手,放在手里仔细端详着。
小柳红觉着,这女人的双手,确实像她自己说的那样,粗糙得厉害,握在手里,感觉不像是手,倒像是老树枝,粗硬而冰冷。
那女人把小柳红的手捧着看了一会儿,笑着又问道,“妹子打哪儿来呀?”
“我们两口子从上海来,那里打仗了。”小柳红说道。
“哎哟哟,我说呢,是从大码头来的,果然不一般呐。”说着,侧眼瞟了身边的世德一下,接着夸赞道,“大码头的人,往这儿一站,就是和我们小地方的人不一样,一身的洋气。你再看看我们这里的男人,往这儿一站,就像三泡牛屎堆起来的。”
那女人看着管家,把话说完,自己先咯咯笑了起来。世德听出,这女人是在嘲骂管家,心里也不介意。
看这女人笑时,世德见她上牙床前凸,牙齿已经变得黑黄。世德早先听人说过,西北人爱吃醋,无论男女,年纪轻轻,都把自己的牙齿浸蚀得黑黄,今天见了,果然不差。
这女人本来就生了一双老鼠眼,肤色也不白净,再加上一口黄牙,身上一点儿让男人动心的女人味儿都没有了,世德只看了一眼,就转过头去,不想再看第二眼。
那女人笑过,又问小柳红,“不知妹妹怎么称呼?”
“就叫我小红吧。”小柳红说,“在 上 海时,大家都这么叫我。不知姐姐怎么称呼?”
“她姓孙,是个寡 妇,你就叫她孙寡 妇好啦。”不待孙寡 妇开口,管家先说了出来。说完,拉着世德就跑了出去。
“老狗,看我不收拾你。”孙寡 妇哈腰拾起一根烧火棍,见管家先跑了出去,只是站在原地斥骂,并不追打出去。
见老管家带世德走远,孙寡 妇停了骂声,扔下烧火棍,和小柳红说道,“你男人可真帅气,你真是好福气。”
说完,自己先笑了笑,收起笑脸,说到正事,“夫人让你来这儿时,都跟你交待些什么?”
“没交待什么。”小柳红说,“夫人只让管家带我来找你,说是让孙姐带着我。”
孙寡 妇听了,心里有了底,坐到板凳上,喘了口粗气,话外带音地说道,“你心里可得有个数,这家的佣人,可是不好干的。我在她家,前前后后,干了快二十年了,屋里的仆人,眼见换了也快有几十人了,长一点的,干个一年半载,短一点的,只几天就走人。”
小柳红听出,孙寡 妇是在扔话给她听,目的是让她知道,要在这里长期干下去,得先巴结她、从她那里淘得经验才行。
想到这,便赶紧应声道,“孙姐姐能在这里干得久,一准有自己独到的心得,小妹初来乍到,门路不清,往后还要姐姐多指点我些,小妹虽笨,知恩图报的道理,还是懂的。别看小妹现在身无分文,一当将来发了工钱,一准先拿来孝敬姐姐。”
孙寡 妇听过这话,心里十分受用,笑了笑,说道,“我这双眼睛,虽说小了点,还真不是白给的,刚才你一进门,我只看了一眼,就知道你两口子,可不是一般的人物,刚刚听你这一番话,果真不差,是个懂事的人。”
“姐姐别夸我了,你还是先把在这里要小心的事项告诉我,先让我在这里干下去再说。”小柳红央求道。
孙寡 妇又笑了笑,说道,“其实呢,也不难,只要平日里多干少说,多看少问,他们家的活儿,还是不难干的。”
“那照姐姐看来,先前那些佣人,都为些什么事,干不下去了?”小柳红怯怯地问道。
“也不为什么,”孙寡 妇说着,犹豫了一下,见小柳红眼盼盼地求她交出底细,才有些作态说道,“他们家太太,挑头儿太大,光活儿干得好,还不行。”
“那还要怎么样?”小柳红问道。
“还要别惹她起疑心,才行。”孙寡妇盯着小柳红,说了一句云里雾里的玄话。
“都哪些地方,能让太太起疑心?”小柳红不解,跟着问道。
“这就麻烦了。”孙寡 妇笑了笑,犹豫了半天,才忸怩作态地说道,“这样吧,我随便说说,你自己再琢磨琢磨,看能不能捋出个头绪,要是能捋出头绪,算你聪明;要是捋不出个头绪,算我白说。”
孙寡 妇顿了一下,接着说道,“这家的男主人,你别看他是当官的,在外面威风八面的,却是个软骨头,惧内,照说呢,夫妻二人也不老小了,眼下却没个一男半女的,眼瞅这一大家子产业,将来要改了姓氏,你说他们能不急吗?
“太太也急,也曾想过,要给当家的纳妾生子,可是夫人心里妒性又大,早先,纳了两个回来,没过几日,就把人家打跑了,后来谁还敢进门呀?
“平日,她又把男人看得紧,男人每天都要限时回家,回到家里,又不得和女佣人搭话,先前被赶走的那些,多是因为私下里和男主人说了几句闲话,被太太撞见了,就给打发出去。
“也有一些压根儿就没和男主人私下搭过腔,可是只要别人背地里和太太说,哪个女 仆和男主人暗地里有事,太太就不分好歹,一顿臭骂,就将那女 仆赶走。”
小柳红听得心里发冷,明白了刚才这孙寡 妇,为什么要扔话给她听,就是要让她知道,在这里干活儿,千万不能得罪了她孙寡 妇,只要她到夫人那里搬弄几句口舌,就能轻易地让主人打发你走人。而要在这里长久干下去,就得死心塌地巴结她孙寡 妇。
眼下小柳红和世德已是走投无路,给人当奴才,虽说委屈了些,却比难民营里强了许多,且不说月月还能见到几个工钱,便是吃喝,也要比难民营里强了许多。
在人屋檐下,怎能不低头?既然落在这手段狠辣的寡 妇手里,只能进退由人,先忍一忍了。
这样一想,小柳红换上笑脸,央求道,“好姐姐,我和当家的初来乍到,两眼一抹黑,往后,还得靠着你这棵大树来乘凉,要是看到我两口子哪处做得不周到,姐姐就多关照些,你放心,我俩忘不了你的好。”
“哟,妹子真是大城市来的人,就是会说话,咳,咱们都是给人做奴才的,说甚关照不关照呀?只是彼此都要帮衬着点。”孙寡 妇边说,边拿起炊帚,要去刷碗。
小柳红见了,机灵地上前抢过炊帚,争着要干。
孙寡 妇客气了几句,说小柳红大老远来的,累了,劝她歇歇,等以后再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