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番话,说得世德流下眼泪,心里酸得像灌满了醋,吩咐赵妈道,“你帮我收拾一下,看她敢把你怎么样?我还不信了呢。”
赵妈胆小怕事,却又心疼孩子,又出去喊来两个仆人帮忙,把孩子的卧室收拾干净;让孩子脱掉裤子,拿出去洗干净。
孩子没有换洗的衣服,只好光着屁股坐在床上;干瘦的小腿上,旧伤未愈,又添新伤,痛得世德的心,像针尖划过似的。
仆人们收拾完房间,退了下去,房间里只剩下世德,搂着孩子坐在床上。
“你叫什么名字?”世德摩 挲着孩子脑袋,问道。
孩子怯生生望着搂着自己的汉子,摇了摇头。
“他们平时都怎么喊你?”世德以为孩子没听懂他的话,变着法又问了一句。
“狗仔。”孩子这回听懂了,嗫嚅着说了一声。
世德估计,小柳青大概没给孩子起名,便有了给孩子起名的打算。
楼下,小柳红安慰了小柳青一通,小柳青心情也平和了许多,不再哭闹,能心平气和地说话了。
姐妹俩说了一会儿,厨房那边说饭好了。小柳青领着小柳红进了餐厅。
餐厅的房间宽敞,一张长条桌,两边摆放着杯盘,显然这房子原先的主人,家里人丁不少,现在只姐妹二人坐在这里,就显得有些空荡了。
心情平静下来的时候,小柳青也觉得,刚才做得有些过了,毕竟人家大老远扑她而来,虽说世仁对她过于薄情,可世德并不就等于世仁,刚才又听小柳红说,世德和世仁是异母同父兄弟,而自己在 上 海时,又和世德相处得像亲兄弟姐妹似的。
她和世仁好时,小柳红又劝过她,不让她和世仁走得太近,说世仁和世德不一样,可她硬是听不进去,结果让世仁给做了,如今人家扑你而来,你却把弟弟的仇,记到哥哥的账上,实在说不过去。
现在只和小柳红坐在这里,却不见世德的面,小柳青有些为难,央求小柳红道,“姐,刚才我耍刁,伤了姐夫的心,妹妹脾气不好,姐姐又不是不知道,我就爱使个小性子。
“你去劝劝姐夫,别和我计较,让他消消气,好歹下来吃顿饭。多少年了,我时常梦里梦到咱们几个一块在 上 海时的光景,如今真的重续旧梦,却让我搅闹了,我不会说话,姐姐去替我赔个不是。”
“赔啥不是呀?”小柳红笑着说道,“你俩的脾气,哼……”说着,起身上楼去了。
进了孩子的房间,见世德正搂着孩子坐在床上,闻到屋里还没消退的臊臭味,便不想多呆一会儿,过去对世德说,“我劝了小柳青,她也后悔了,让我替她来给你赔不是啦,让你下楼吃饭呢,你也别使性子,见好就收吧,借着这个台阶下去,好歹她叫你一声姐夫,咱又是来做客的。”
“你看看,”世德指了指孩子身上的伤痕,问小柳红,“你叫我怎么咽得下这口饭?”
小柳红看那孩子的身上,新伤旧痕,密密麻麻,眼圈也跟着红了起来,怕又激起世德的野 性子,费了好大的劲儿,才平定了心情,安慰世德说,“小青是过分了,这些天,要是得便儿,我还得开导开导她,这样下去可不成,孩子懂什么呀?怎么能拿孩子出气?
“只是你也得收住性子,虽说你是孩子的大伯,可人家毕竟是孩子的亲妈,这是人家的家务事,眼下又是在重庆,兵荒马乱的,她又是苟司令的人,硬拧着来,你能讨出什么公道?
“你又不是不知道,小青的脾气倔,你得顺着毛儿抹着,才行,不能呛着来。”
“那你说我该怎么办?”世德问道。
“先把肚子里的气消了,重新恢复到在 上 海时那样,彼此都和和气气的,什么事都有的商量。”小柳红说道。
“可我实在见不得她这么折腾孩子。”
“你放心,有我在,这孩子,今天是最后一次挨打。”小柳红断然说道。
“当真?”世德脸上露出惊喜。
“这么多年,我诓过你吗?”小柳红装出生气的样子,“快到楼下吃饭去,记住,孩子的事,不许你再提一个字,以后凡是孩子的事,你都得跟我说,让我去对小青说。”
“这倒不难,”世德说,“可孩子裤子洗了,还没干,怎么下去呀?”
“今天就这样吧,还让他自己在这里吃,以后的事,吃了饭再说。”
小柳红把话说到这份儿上,世德也不再犹豫,亲了下孩子的脏脸,嘱咐他在屋里等着,起身跟小柳红下楼去了。
见世德进了厨房,小柳青脸上有些羞愧,讪笑着说道,“我说嘛,还是姐姐有面子。”
“做梦都想不到,能在重庆把小青妹妹气成这样。”世德粗声粗气地说了一句。
怕二人说不到好处,小柳红趁机笑道,“你们两个,算是张飞遇上劫路的,这么大人了,还像个孩子,算了,吃饭吧。”
小青雇的重庆厨子,道道菜,都只吃出个麻辣味儿。直吃得世德大汗淋漓。
晚上,小柳青说,要和姐姐说说体己话,让世德一人在客房里睡。世德正巴望能这样,便带着被褥,来到侄子房间,爷俩儿挤在一张小床上。
世德把孩子的被褥掀到地上,把孩子搂进自己的被窝,不住地拿手摸着孩子。孩子知道这汉子对自己好,护着自己,也不再生怯,放心地让世德摸着。
“知道我是谁吗?”摸了一会儿,世德问道。
孩子看着世德,摇晃着脑袋。
“我是你二大伯,”世德说,“咱们老家那边,管大伯叫大大,我是你二大。”
“大 大是个什么东西?”孩子眨巴了几下眼睛,悄声问道。
“大 大就是你爹的哥哥。”
“爹是什么东西?”孩子又问道。
世德听过,眼泪又流了出来。过了一会儿,又问道,“你识字吗?”
“字是什么东西?”孩子眨巴了一会儿眼睛,问道。
世德搂住孩子,不再问了,停了一会儿,说道,“放心吧,孩子,过些天,二大就让你什么都知道。”
在苟公馆住了一 夜,早上醒来,世德对小柳红说,他想带孩子上街洗个澡,再买件合身的的衣服。小柳红觉得挺好,去给小柳青说了。
小柳青昨夜和小柳红聊了大半夜,小柳红把小柳青被卖的前前后后的事情细说了一遍,二人说说哭哭,哭哭说说,什么事情都说清楚了,积淀在心里的郁闷,也差不多解释开了,见小柳红来和她说,世德要带孩子上街,也不拦着,痛快地答应了。
世德领孩子上街理了发,洗了个澡,换上新买来的衣服,这孩子就有模有样,像个有钱人家的少爷了。世德又带孩子逛了几家商店,买来好吃的糖果。孩子从没见过这些好东西,拿到手里,拼命地往嘴里塞。
只几天功夫,这孩子就对世德产生了信赖,开始形影不离地围着世德转。碍着小柳红和世德的面,小柳青也不再像早先那样呵斥孩子了。
世德二人在重庆住了些日子,日本飞机开始轰炸重庆。城里时不时响起防空警报,弄得人心惶惶,不得安生。世德就有离开重庆的念头。
“咱们到成都吧。”一天,趁小柳青在客厅里和朋友打牌,世德在孩子的卧室里,对小柳红说,“我听说,成都那边比这里安全,生活又好。”
“其实我也想走。”小柳红说,“虽说我和小青,情同姐妹,可老住在这里,毕竟不是长久之计。只是咱们来的日子不多,匆匆走了,怕小青想不开。”
“咳,寄人篱下,哪有个时间长短的限度?”世德说道,“再说这孩子,眼瞅着都十多岁了,现在还不识字,就这么呆在这里,这一辈子不就废啦?”
“怎么?”小柳红问道,“你想把孩子带走?”
“这孩子是甄家的骨肉,来时,你也看见了,他在这里,过得是什么日子呀?”
世德绷着脸说道,“眼下咱们住这儿,他过了几天像样的日子,一旦咱们走了,谁敢保他不再遭难?我不知道便罢,现在既然知道了,抛下他在这里,我这当大伯的,怎么安得下心?
“这些天,我也看出来了,小青心里还在忌恨着世仁,你想她会对这孩子好吗?爹不在,娘不爱,我看,不如咱带着。咱俩年岁也不小了,身边也该有个孩子啦。”
小柳红正愁自己不能生育,心里一直觉着愧疚,见世德这么一说,就有些动心了,顺着世德的话说道,“其实,我也挺喜欢这孩子,多好的孩子呀?谁知小青她怎么就不待见他?真是的。你这想法也合我心,就怕小青她不肯呢。”
“她留这孩子,无非想拿孩子出气,这么折磨下去,哪还有好?”世德央求小柳红说,“小青听你的,你去和她商量商量,没准儿能成。”
“等我瞅空试试看。”小柳红说道。
听说小柳红夫妻二人要走,小柳青吃了一惊,忙问道,“姐姐怎么要走?不是说好了,咱们要一块住在这里吗?等战争结束了再说嘛。”
“日本飞机三不动来轰炸,闹得我天天夜里睡不好觉,这些天头痛得厉害,你姐夫听人说,成都那边安全些,姐姐想去那里住些日子,等这边平静了,再回来。”小柳红解释道。
“姐姐放心好啦,这里是安全的,下面的巴山巫山里,住着国军,日本人到不了这里的。”小柳青安慰小柳红。
小柳红笑着说,“安全归安全,可是治不好姐姐的头痛,姐姐就想找个安静的地方住着。”
看世德二人去意已决,小柳青也不强留,只是说,“姐姐可说好了,一旦这边平静下来,你和姐夫可得回来。你们千里逃难,想必身边也没带什么东西,姐姐需要什么,尽管吱一声,我派仆人专程送你们一块儿过去。”
见小柳青说出这话,小柳红趁机说道,“别的东西,姐姐不需要;倒是一样东西,姐姐想要,只怕妹妹舍不得。”
“什么话呢?只要姐姐看上眼的,这家里的东西,随姐姐挑好了。”小柳青爽快说道。
“此话当真?”小柳红盯着问道。
“妹妹多暂说话不算数啦?”
小柳红听说,心里有了底,顿了片刻,开口说道,“你看,妹妹,我和你姐夫,年龄也不老小了,姐姐又不能给人家生育个一儿半女,多亏你姐夫心眼儿好,不嫌弃姐姐,要是换了别人,怕是早就把姐姐给休了。
“将来姐姐老了,身边连个照料的人都没有,有时私下想一想,心里就慌恐。你说,你姐夫真的有一天,为了这事,不要姐姐了,姐还有什么话去求人家原谅?谁让自己的肚子不争气呢?
“姐就想啊,你现在还年轻,司令那边对你又好,再生个一儿半女,一点问题都没有,眼下你和世仁的孩子,你又不待见,你就当可怜姐姐,把这孩子送给姐姐。
“这孩子毕竟是他们甄家的骨肉,你没看见,你姐夫亲这孩子,亲成什么样啦?有这孩子拴在我和你姐夫中间,姐姐心里也踏实,你看怎么样?”
小柳青没料到,小柳红会提出这种要求,可自己事先又把话说得太绝,现在后悔,又怕人笑话。虽说平日不把这孩子当人,可毕竟那是自己身上掉下的肉,当真要送人,心里还是有些难过。
见小柳青红着眼圈不吱声,小柳红怕她变卦,跟着劝道,“你跟着人家司令,身边又带着一个拖油瓶的,人家嘴上不说,心里能喜欢吗?倒不如让这孩子跟了姐姐。
“放心吧,小青,姐姐会像待自己亲生的孩子一样待他,你多暂想他了,就过去看看。
“等将来你和司令再生几个孩子,这家里就没有外人碍眼了,到了那时,司令就是想不喜欢你,都不行呢。”
几番开导,小柳青到底吐了口儿。
怕夜长梦多,世德二人打算明天一早就走。
当夜收拾了东西,第二天一早,世德二人带着孩子,来向小柳青辞行。
见小柳青站在客厅等着他们,世德把孩子带到母亲身前,让孩子跪下给母亲磕了三个响头。
孩子起身,回到世德身边,世德摸着孩子的头,告诉小柳青,“小青,你儿子这辈儿人,在甄家属恒字辈儿的,姐夫给他起了名,叫恒安。”
说完,转身领着孩子,出了门,一家三口儿,匆匆远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