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德看出这些无良之徒入门心切,便拿起势来,不急不忙,举杯喝酒。
世德人高马大,川人大多身材短小,世德一杯酒喝下,把身子坐直,就把一圈人的气势压了下去。
朱小富见世德一杯酒喝干,赶紧起身,又给斟上。世德吃了口菜,把筷子放下,问朱小富,“有件事,想请教朱兄,不知朱兄肯不肯赐教。”
朱小富放下酒坛,受 宠若惊,客气道,“甄兄太客气了,有话直说无妨,还说啥子请教哟。”
“我看兄弟们做局时,旁边挂着虎皮,不知那张虎皮,是从哪里搞的?”世德问道。
“咳,哪里是什么虎皮?”朱小富笑着说道,“那只是张小牛犊皮嘛,求画匠画出来的。”
“这么说,那地上卖的虎骨,也该是牛骨喽?”
“甄兄真是神眼,一眼就看穿了,那个就是牛骨嘛。”朱小富媚着脸说道。
“那其它的药材呢?”世德又问。
“都是从药材市场上,胡乱买来的。”
世德听过,沉吟片刻,叹息道,“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
“大千世界,万事万物,都有一个道,顺道者昌,逆道者亡。便是我们这一行当,虽被世人所不齿,却少不得也有一个‘道’。
“你想啊,你们劳心费神,设计出这许多伎俩,一番手段做下,让那些人把药买回。
“要知道,到这里买药的,都是些贫寒的人家,他们家中有病人,有病乱投医,手里那点钱,不知费了多大的劲儿,才攒下的,买了你的药,回去非但治不好病,反倒耽搁了病人的治疗,病情加重,岂不误了大事?
“从这一点来看,兄弟们先是悖了天道;据我上午察看,兄弟们忙了一个上午,囊中所得,大概也不超过两块大洋……”
“甄兄明鉴,”朱小富插话,“我等所得,真的不足两块大洋。”
世德见自己说准他们,心里颇为得意,又沉吟一会儿,接着说道,“像兄弟们这般身强力壮的,设计做局,仅够口食,岂不让江湖中人笑话?便是出苦力赚钱,也不过这样,却白白讨得世人唾骂。”
“我兄弟几个,实在无计可施,才请甄兄指点一二。”朱小富趁机说道。
世德见时机到了,粗喘 了一口气,望了桌边人一眼,接着说道,“咱们行中人,既然头上顶着骗子的骂名,就一定要让它顶得值才行。
“君子爱财,取之有道。你想求财,你就得眼睛盯着有钱财的人,你想啊,那些平头百姓,整日里,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土里刨食,这辈子能赚几个钱呀?你老拿眼睛盯着他们,你能弄到几个钱呀?
“换个角度再看,那些富商巨贾,达官贵人,有几家的钱,是干干净净弄来的?随便从他们身上弄点钱,就够你享用一辈子。
“他们的钱来之不义,你以不义取之,以其人之道,还治于其人之身,这也正合了天道,这就叫做顺道而为,心安理得。”
“高见,高见!”听到这里,朱小富伸出拇指夸赞道,“甄兄真是高人。我就说么,今天遇上甄兄,正是老天助我弟兄。只是我等愚顽,刚才甄兄讲的,也只懂了个囫囵半片,还望甄兄详细指教。”
“你比方说,”世德说道,“眼下官场上,几乎是无官不贪。官员们贪赃枉法之事,坊间时有耳闻。你要知道,别看官员们平日装腔作势,人模狗样的,其实个个都是狼心兔子胆,为保乌纱帽,干了坏事,一样也是担惊受怕的,你抓住了这一点,再做计较,就不怕没有银子花了。”
“甄兄,你这还是天桥把式,中看不中用嘛,”蜻蛙眼到底沉不住气,瞪着蛙眼,急着说道,“我们几个兄弟,还是一头雾水,你要诚心教我们,最好带我们做一次。”
一句话,点中了一桌人的心病,都跟着呛呛道,“就是嘛,就是嘛。”
世德多少天来,一直闲着无事,也正想寻点事做,听一伙人冲他直嚷嚷,扫了众人一眼,放低声音说道,“兄弟们先吃饭,此处不是说话的地方,兄弟们要是愿意,吃了饭,咱们找个地方,再细商量,成不?”
一圈人听了,不再嚷嚷,胡乱吃了饭,走出菜馆。
朱小富说,他家僻静,一群人都无异议,跟着去了。
朱小富家住在城郊,在西门口外的西来客客栈边上,三间茅草屋,已经年久失修。院子里凌乱不堪,几乎没有插脚的地方;屋里低矮潮湿,光线昏暗,堂屋只有一张方桌,已经脏得看不出模样,两只竹凳摆在旁边,算是家中唯一的家具。
东屋只安了一张床,住着他的瞎母;朱小富自己住西屋,也是一张竹床。
朱小富让世德坐到床上。世德坐下,竹床就嘎吱嘎吱地响,别人听了,就不敢坐了,只得随便站在床边。
房间里弥漫着一股陈腐的怪味,世德不想多呆一会儿,匆匆吩咐众人道,“诸位到外面打探打探,这四川一带的官员中,哪个近期,多有不法之事传出,积攒下不少黑钱,在坊间有些影响?记着,打听时,只听不说,不能让人看出你有企图。”
世德看众人两眼眯瞪着,似懂非懂的样子,便又嘱咐了几句,约定以后每天到这里会面的时间。
一群人听了,就各自散了。临走,世德扔给朱小富一块大洋,吩咐他,“去买几只凳子回来,不能每回都让弟兄们站着。”
朱小富脸红了一下,点头称谢,送走了世德。
过了些时日,一群人探听了些消息回来,多是成都城内的官员们的一些脏事,且事都不大,又多是望风扑影。世德听过,觉得难以设局。倒是有关绵阳行署胡专员的一些传闻,让世德来了兴趣。
这胡专员,在蜀中有些根基,外号胡大胆,为人极贪,做官日久,很有些刮地皮的手段;还嫌不足,战争爆发后,趁着混乱,又干起私贩烟土的勾当。
蜀地原本是富裕之地,市民讲究享乐,吸食鸦片之风,早年就极盛;战端开启,内地富室,多逃难至此,鸦片烟土一时紧俏,供不应求,胡专员看准时机,运动权力,大行其道,风声一度惊动了中央;只是战事吃紧,中央疲于应付,一时腾不出手来整顿吏治。
不料这胡专员趁机,更加变本加厉,打起了军需物资的主意,私自变卖军需品,已有人暗中举报了。
世德觉着这是个好彩头,打算做他一局,回家和小柳红商量。
一家三口客居他乡,兜里虽有些钱,毕竟还不充足,日日只出不进,终不是长久之计,小柳红也早有做一局的打算。只是听了世德的想法,心里有些害怕。世德要碰的,毕竟是政府大员,一旦做砸了,不是好玩的。
“不要紧,”世德安慰小柳红说,“咱们讲些策略,尽量不让他抓着破绽,我只以中央要员的身份去镇唬他一下,并不真的说去查他,便是砸了响窑,他也拿不出什么真凭实据,并不能把我怎么样。
“何况咱们还有苟司令这层关系;退一步说,一旦真的砸响了,你赶快带孩子去重庆,找小青出面疏通,我看不会有太大的麻烦。”
小柳红思忖了一会儿,自言自语道,“只扮作中央大员前去公干,不直截说去查他,实实虚虚,似有非有,这一着,比直截了当地说要查办他,更有力度,让他心里高度紧张,无处设防,又给他留有更大的活动空间,避免了直截了当说要查他,会导致鱼死网破的结局。
“这样做,好是好,只是你去后,要小心行事,不可莽撞,若不是恒安太小,我真想和你一块儿去。”
“不用了,”世德安慰小柳红道,“这一路逃难,吃了不少亏,我也学会了不少的东西,不会再像早先那么莽撞了,你在家里,好生照顾孩子吧。
“这一局,时间不会拖得太长,抛除路上所费时间,在绵阳的日子,长则半个月,短刚七八天,这种局,拖得越久,风险越高,我也想好了,到了那里,十天之内,不能做成,我就滑掉,决不耽搁。”
听世德这样说,小柳红觉得,世德真的成熟了,心里颇感欣慰,嘱咐道,“在西安临走时,苟司令给咱们写的便条,你也带上,一旦做事不顺,也好拿出来应急。咱们从西安过来时,一路上用过几次,还真管用呢。”想了一会儿,又问道,“你身边的那些人,靠得住吗?”
“哪里靠得住?”世德说道,“一群乌合之众,逐利而聚罢了。”
“那可得提防着些,不可让他们摸了底。”
“那当然,”世德说道,“我哪里会蠢到那种地步?便是在成都,我都不让他们知道咱们的住处。”
小柳红见该嘱咐的事情,都嘱咐到了,便不再多言,取出二百块大洋,交给世德。
世德换了装束,出门到街头上,仿制了公文,揣进怀里,出城到了朱小富家。见一群人,已等在那里,世德便把设局的思路说了一遍,分排好各人的任务,而后租了辆马车,往绵阳那边去了。
行了两天,一行人到了绵阳,在城中转了一圈,选中了夫子庙,一行人闯了进去,找到庙里的主持,说明来意,又把公文递上。
庙里的主持哪里见过这阵势?又见这些中央特派员的随员,手持公文,声言征用庙宇,怎敢说半个不字?便顺听顺说,吩咐弟子,驱出香客,关了山门,腾出房间,安顿下中央特派员。
世德看一切准备就绪,就派出几路人马,上街打探城中驻军的情况。
一会儿功夫,几路人马回来,报告说,城中只有一个团的中央军,团部在北城门边上,团长姓张。
世德听了,带上两个随从,乘车往团部那边赶去了。
一群乌合之众,平日只在街头干些坑蒙拐骗的勾当,何曾做过这等大局?听世德说要去驻军团部拜访,个个吓得面如土色,小腿儿抽筋,浑身悸栗着,呆在屋里,不敢吱声,等待世德的消息。
马车到了团部,世德下了马车,让朱小富上前去通报身份。尽管世德事先在车上有所交代,朱小富还是心里敲小鼓,嘴唇有些发抖,世德狠瞪了他一眼,朱小富才战战惊惊地走上前去,与哨兵交涉。
哨兵听了,让来人等在门外,冲团部里大呼一声,团部里便走出一个士兵,听了哨兵的报告,那士兵就进到里面。
又过了一会儿,团部里急走出一个军官,趋身走到门外,朝世德行了军礼,嘴里客气道,“不知甄特派员大驾光临,有失远迎,有失远迎。”说着,将世德一行人迎进团部,请世德坐了上坐,一边喊勤务兵送茶过来。
世德估计,这人大概就是张团长了,便从怀里掏出仿制的公文,交给张团长。
张团长接过公文,见是中央派来的特派员,像似见祖宗,脸上露出敬畏,立时又向世德行了军礼,请求甄特派员下达命令。
甄德见已镇住驻军长官,心里踏实下来,开口说道,“我奉中央命令,来此督办一起要案,现在征用了城中夫子庙办公,只是此案事关重大,怕有疏漏,想借张团长的权力,派几个士兵前去,放上警戒,不知张团长有无难处?”
中央特派员亲自前来求助,张团长已是长足了面子,也乐得做成顺水人情,当即表态,“一个班够吗?”
“足够了,”世德说道,“张团长的士兵,平日只在门外担任警戒就行,内部事务,勿需过问。”
张团长本要探听一下特派员此次办案的口风,见世德硬生生一句封了口,便不敢再问,转身传来副官,把派兵执勤的事命令下去。
见副官已去执行命令,张团长才重新坐下,和甄特派员说起闲话,无外乎官场上的客套话罢了。说了一会儿,世德说公务在身,不便久留,便起身告辞了。
出了团部,世德上了马车,朱小富拿袖头抹去额头上的细汗,朝世德伸出拇指。
车到夫子庙时,见门前已经设了岗哨,两个士兵,木桩似的持枪站立,见世德一行人下了马车,便行了军礼,放他们进去。
世德事先吩咐众人,不许在院中谈说局中之事,一堆人都封住嘴巴,像哑巴似的,有事只用手比比划划,见世德回来,都把世德奉若神明,却又不敢说出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