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他想干什么?”
“干什么?他能干什么?”世义说道,“早先日伪时期,他想当官,考了一次公务员,没考上;年前招警察,他又去报名,咱们门路不宽,又没当上。”
“盛世飞是咱爹的老交情,你没去托托他?”世德问道。
“咳,世态炎凉,”世义说,“这年头,交情有什么用?人都把眼睛长到钱眼儿里啦,咱爹又不在了,托他和托别人都一样,都得花钱。”
“这人也太不厚道。”世德说。
“厚道啥?天天审案子的人,好人也给变坏了。”世义说道,“也是报应,苏联人一来这里,就把他捉起来,现在正关在旅顺大狱里呢,就是你从前呆过的监狱。”
世德怕世义又提起不愉快的往事,赶紧岔过话把儿,“那恒荣他们就一直在家呆着?”
“不在家呆着怎么办?”世义说,“也好,要是真的当上了日伪时期的警察,现在也许更遭殃呢。小鼻子一垮台,日本人就像落水的狗,成天让人追着打,家都给抄了多少遍了,人被打死,就像被碾死个蚂蚁。
“从前给小鼻子当差的,现在也都躲了起来,不敢露面,一露面,人就骂你汉奸,不分好歹地打你。
“恒华当初,我打算送她去日本学医,赶上小鼻子垮台了,这事也泡了汤;恒富眼瞅就要中学毕业了,这孩子让我惯坏了,五马六混,不着调,将来会是我的一块儿心病。”
世义停了停,又说道,“哎,我看恒安这孩子,倒挺熨帖,你既收养在身边,干嘛不过继过来算了?”
“我是看他妈不待见他,怕有个什么闪失,才和她妈商量着,把他带在身边;当初也没说过继的事,我寻思,反正都是咱甄家的人,什么过继不过继,都是一样的。”世德说道。
“你说这孩子他妈不待见他,那他爹呢?世仁他们到底怎么啦?”世义问道。
世德望了世义一会儿,把他到了上海后发生的一些事,从头到尾,给世义说了一遍。
世义听过,叹了一口气,说道,“这么说,他们两个还没结婚?这孩子是私生子?”
“是。”世德应声道。
“唉,真是轮回呀。”世义又感叹道,“当初咱爹和世仁他妈,就是这么回事,如今又转到他了;只可怜这孩子,多熨贴的孩子呀!”
“这里的中学没停课吗?”世德问道,“恒安这孩子有出息,在成都时,老师同学都喜欢他,他也爱学习,回到家里,我最担心的是,他没有书念。”
“这个倒没问题。”世义说,“这些年,学校里的教员多是当地人,日本先生少了。小鼻子垮台后,停了几天课,苏联人来了,又把学校恢复了,明天我领你送恒安上学去。”
“这样,我就放心了。”
说话间,晚饭好了,一家人围在炕上吃了饭。
大嫂说,孩子他二叔一家人走了多天的路,该好好歇歇了。吃过饭,就催他们一家,到下院东厢房里歇息。
客随主便,世德一家也不推辞,到自己屋里歇息去了。
恒安累了,躺到炕上就睡着了。
世德二人也倦乏,躺下,却睡不着。
躺了一会儿,小柳红问道,“下午我帮大嫂在灶上做饭,听大嫂一口一句地说,到她家里,就像到自己家里一样。我听了这话,觉着挺别扭,这到底是怎么回事?难道这里,不是咱的家吗?”
世德见瞒不下去了,只好说了实情:“老太太活着时,老爷子不在家,老太太自作主张,把家分了,这个院落,分给了大哥;家里一千多亩田产,分给我了。后来我出了事,大哥为救我,就把地全卖了。”
“这么说,这里现在,还真的没有咱们的份儿?”小柳红说道,“难怪大嫂说出这等话来。”
“咳,自家哥哥,先住这里吧,他们还能把咱赶出不成?”世德安慰小柳红。
“要这么说,”小柳红坐起身来,低声对世德说,“咱还真的要买间屋子。好在咱手里的钱也够了,你想啊,哥哥是亲兄弟,可嫂子毕竟是外姓人。
“再说了,两家又都有孩子,备不住碗边不碰上锅沿,磕磕碰碰的,你等弄得生分了,再搬出去,那就不是现在这个样子啦。亲兄弟,明算帐;亲戚远来香。咱现在还没到赖在这里的份儿上,你等将来真的过不下去了,再来求他们,那又是另外一回事。
“下午你没听大嫂扔出话来吗?说他们现在也不宽裕。苦日子咱又不是没过过,咱们现在手里有钱,买间房子先住着,等局势安稳了,你再相机找点事做,不愁过不好的。”
世德觉得小柳红说得有道理,答应明天先把恒安上学的事办好,就去找房子。
第二天一早,世义带着世德一家,到中学给恒安办了入学的手续。
出了学校,世德说要上街转转,和大哥道了别,一个人在街上寻找房子。找了几处,带小柳红过去看了,最后在西门口,相中了一套房子。
这房子虽说不够气派,却是独门独院。正是动 乱的当口儿,不少城里人,为避战乱,躲到乡下去了,房价极便宜,只花了四百块大洋,就买了这套房子。
“怎么,你们要搬出去?”大嫂听说世德一家要搬走,着实吃了一惊。她原以为,世德一家会赖在甄家大院,顶多另起炉灶罢了;没曾想,他们会这么快就买了房子,要搬出去。
转念一想,世德他们江湖闯荡了几十年,身上积蓄些黄白之物,也是理所当然,心里便对小叔子一家高看一眼,嘴上却说出生气的话来,“你睢瞧,你们这不是打嫂子的脸吗?你看嫂子家这个院落,别说你们一家,就是世仁他们一家来住,也是住不完的。
“你们就住了这几天,咱们妯娌间的话,还没说完呢,就要搬出去,外人看了,会怎么想?背地里不说嫂子尖酸刻薄、容不下妯娌才怪呢,赶快把那房子退了,就住这里!”
小柳红是何等人物?听大嫂这般表白,只是笑着等她说完,才搬起舌头,说了一通牙外的话,托辞说些搬家的道理,无外乎这些年她和世德在江湖上游荡,过惯了独来独往的生活之类。
大嫂也听出,这些托辞并不靠谱,只是见世德一家坚持要走,也不强留,只嘱咐恒荣兄弟姐妹,把家里的餐具、炊具分出一半,又把闲着不用的一些家具和被褥拿出来,给世德他们送过去。
经过几十年的逃难,世德终于又在金宁府,重新找到了立足之地。
先前一大帮狐朋狗友,得知世德死而复还,像过复活节似的,纷纷找上门来,请世德外出吃席。说是请世德,却又往往因为囊中羞涩,世德不得不替他们付帐,弄得世德几乎天天都要伸手向小柳红要钱。
这还不算,最让小柳红无法忍受的,是北方的混混、二流子们粗俗下流,开口就是脏话;不管到了哪里,张嘴随处吐痰。
进门时,也不知蹭蹭鞋底的脏土,把外面的狗屎带到家里;到了屋里,拿眼在小柳红身上乱扫,眼里露出放肆的淫 荡。没过几天,小柳红就无法忍耐了。
“你这些朋友,太不入流,连上海的瘪三都不如。”小柳红说道。
“他们放荡惯了,”世德替朋友辩解道,“人倒是都不坏。”
“你得好好想想,”小柳红冷下脸来,一本正经和世德说道,“恒安也不小了,现在看上去,是个好孩子;我不知道你心里是怎么想的,是想让他走正道呢?还是想让他像你的这帮朋友一样,走邪道儿?”
“当然是走正道儿啦。”世德说道。
“可你天天把一些不三不四的人往家里领,又怎么让孩子走正道?”小柳红说,“我虽不如孟母那般贤慧,却也知道近朱者赤,近墨者黑的道理。孟母三迁的故事,你又不是不懂。”
一句话,戳到世德的痛处,顿了一会儿,嘟囔道,“其实,我也不想招揽他们,可毕竟是过去的朋友,人家扑你来了,你爱搭不理的,人面上说不过去嘛。”
“什么朋友?”小柳红提高声调说道,“酒肉朋友罢了。当年你落了难,在日本人的监狱里呆了那么长时间,谁救你出来的?是你爹!他们呢?”
“那你说我该怎么办?”世德问小柳红。
“离他们远一点。”小柳红说,“你要是成天和他们混在一起,慢慢的,在这里就没有人缘了,到了后来,我和恒安都要受你的拖累。
“别忘了,你可是金宁府的官宦世家子弟,是有身份的,不能把自个儿往下贱堆里推。往后,你要是真的没什么去处,干脆呆在家里好了。”
“他们要是来找我呢?”世德问道。
“有我挡着。”
果然,二流子们再来时,小柳红开了门,只说一句,“不在家。”并不放那些人进来。
日子一长,二流子们讨了几次没趣,就不再上门了。世德家里变得清静下来。
上了秋,天气凉爽下来,日子也过得舒坦。
一天上午,恒荣领来一个年轻人。
这年轻人三十来岁,穿一套中山装,见小柳红出来开门,笑着说道,“嫂 子还这么年轻漂亮!”
小柳红好像在哪里见过这个人,只是时间久了,一时记不起来了。望着年轻人,迟疑了一下,却叫不出名字。
那年轻人见女主人有些迟疑,知道女主人已把他给忘记了,笑着大声说道,“嫂 子忘了,在 上 海时,我和还山给你当过跟班呢。”
小柳红听过,恍然想了起来,惊笑着说道,“天哪,是还河呀,瞧你现在长得这么壮实,嫂 子哪里能认得出来?”边说,边把还河让进院里,冲着屋里喊道,“世德,快看谁来啦?”
世德听见喊声,跑了出来,见了来人,也迟疑起来,小柳红笑着对张还河说道,“怎么样?连你哥都认不出你啦。”说完又对世德说,“这是还河呀。”
世德这才看出,这人真的是张还河,跑过来扳着张还河的肩膀,惊喜道,“几年功夫,变这么壮实了,你还别说,走在大街上,要是不仔细端详,还真认不出来呢。你是怎么来的?”
“我刚调到这里,在联络处工作。”张还河说道。
“什么联络处?”世德问道,“我怎么没听说过呢?”
“噢,是东北民主联军驻大连联络处。”
“这是个什么部门?”世德问道。
“主要是协助苏军组建地方政权。”张还河说,“小鼻子投降了,估计哥和嫂 子也该回来了,今天抽空过来看看,不想还真让我猜着了,见到哥和嫂 子了。”
几个人说着,进到里屋。世德推着让张还河上了炕,自己也爬到炕上。小柳红赶紧给泡上茶。见了故人,世德不停地咧着嘴笑,也不忘问道,“还山呢?他怎没来?”
“忙着呢,”张还河笑着说道,“现在正在牡丹江驻扎,人家现在是师长了,来之前,我和他通过电话,说是现在正忙着补充兵员,训练新兵呢。”
“当师长了?”世德兴奋地说道,“这小子,还真行。那你现在是什么长?”
“我比他可差远了。”张还河笑着摇摇头说,“运气不好,老负伤,一负伤,就到海山崴去养伤。前前后后,在那里呆了几年,别的没学会,到是学会了几句俄语。这不?中央决定在这里筹办和苏军协调工作的联络处,就把我调来了。”
张还河说完,问了一下句,“哥和嫂 子是多暂回来的?”
“时间不长,也就两个多月。”世德说道,“你们俩离开上海后,是怎么回东北的?”
“难着呢,”张还河说,“那会儿,北方战事吃紧,我们绕道延安,在延安学习了一年,组织上才派我们去了东北。”
“这么说,你和还山,现在都是共 产党喽?”世德问道。
“那当然,”张还河笑着说道,“看样子,哥和嫂 子这些年,也长了不少的见识。”
“长啥见识呀?”小柳红说道,“都是逃难的这些年,一路上听来的。”
说完,拿钱给恒荣,让恒荣上街去叫了几个菜,自己在锅上淘米做饭,招待张还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