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书记看了便条,见是公社书记写的,不敢怠慢,对来人说,“我给你写个条 子,你到二队去,找赵队长,他能帮你解决。”说着,又写了一张便条,交给来人。
恒安带上便条,说了声谢谢,骑车到了二小队。
赵队长正在场院,带领社员脱粒玉米,接过便条,看了一眼,见是大队王书记写的,便喊过一个社员,吩咐说,“你给县科研所的同志装五十斤玉米。”
那社员得话,接过来人的口袋,装满后,向上提了提,说,“差不多了。”说完,也不过秤,就给袋子封了口,帮着来人搬到自行车上,用绳子封好。
恒安向社员道了谢,和队长说了几句客套话,骑车离去了。
原来做局这么简单?初试的成功,让恒安心里得意,颇有成就感,理解了二大世德,为什么会冒那么大风险,去做那么大的局。
回家的路上,遇到一家磨坊,恒安把一袋玉米,加工成面粉,载着一袋面粉进城了。
“哪里弄的?”妻子看见这么一大袋面粉,心里有些害怕。毕竟现在甄氏家族里,曾有人犯过诈骗罪,至今还关在监狱里呢。
“一个同学,前几年,家里存了不少粮食,眼下家里急等着用钱,要卖一点余粮,我知道了,就去买下了。”
“多少钱?”妻子问道。
“不贵,才五块钱。”
尽管这种说法很圆满,妻子却不十分相信,只是整日饱受饥饿的煎熬,孩子又哭闹着要吃的,眼下有了这袋救命的粮食,起码暂时不必再为饥饿恐慌,便不多问,赶快挖出半盆面粉,用水和面,不到半个时辰,一锅玉米面饼子,就出锅了。
长期饥饿之后,一家人真正吃了顿饱饭,都觉得这辈子,从没感到过这么幸福。
小柳红吃过一个饼子,又喝了一碗粥,恒安媳妇又给她泡了一杯茶,坐在桌边,慢慢品味玉米面饼的甜香,内心充满了幸福,又想起很久以前的那个下午,在家乡梓墟镇上吃过的那个父亲给他买的五香粽子。
在饭桌边上坐了一会儿,等恒安媳妇收拾了碗筷,回屋照料孩子们睡觉去了,小柳红才向恒安使了个眼色,起身回自己屋里了。
恒安见二大娘向他使了眼色,也起身跟了过去。
小柳红进屋,坐到炕沿,平淡地说了一句,“说说全部经过吧,别漏掉一个细节。”
恒安心里咯噔一下,知道二大娘指的是什么。
恒安刚要把先前糊弄妻子的话,再重复一遍,见二大娘拿眼盯着他看,吓得赶紧把那套说词咽回肚里。
和二大娘一起生活了几十年,虽没亲眼见过二大娘的手段厉害,可平日看二大爷对她言听计从,便知二大娘绝不是寻常之辈。恒安真正了解二大夫妻的真实身份,是在二大世德出事后。在这之前,他一直相信了二大夫妻对他的隐瞒。二大出了事,和二大娘一道去南京探监,听二大和二大娘的交谈,他才听出,二大和二大娘,一直都是江湖中人。
后来在破译爷爷的书稿时,他才渐渐明朗起来,原来爷爷竟是道中高人,由此再联系自己一小的遭遇,恒安慢慢的推测出,自己的生身父母,原本也是江湖中人,只是他们的本事,都远不及爷爷那般出神入化;而除了爷爷,他们甄氏家族里,大概就数二大娘出类拔萃,这一点,从二大爷对她的尊重的程度,便能看得出。
这样一想,恒安便不敢在二大娘面前隐瞒什么,乖乖说出了实情。
“这类小局,虽不十分巧妙,却也蛮实用。”二大娘听了恒安的叙述,见没留下什么破绽,才放下心来。
过了一会儿,又嘱咐道,“只是不可在一地多次重复,一旦那样,极易做砸。如果你想小局多做,时间一定要快,最好在几日内做完,时间拖长,也易砸局。记着,小心行事,不可太贪,一旦破了,切忌慌乱。这类局,数额偏小,当事人往往不会举报;如果警方取证,只一口咬定,仅此一次,不可多供,便是吃些皮肉苦头,也不可多供,这样一来,因为数额不大,罪不及刑,顶多会受到行政处分;如若不然,一旦如数供出,聚沙成塔,就会触犯刑律,于你不利,记住了吗?”
恒安听了,一一记下。
担心恒安初学乍练,行事不周,小柳红又在细节上,把一些应注意的事项,向恒安做了交待。
恒安听后,如醍醐灌顶,豁然开了窍,连夜又仿制了几份公文,第二天一早,又骑车出了城。
以后的几天,每天下班回来,恒安都会载回一袋粮食,说法也各不相同。妻子虽不十分相信,只是让饥饿弄怕了,见了粮食,心里就高兴,也不仔细追究粮食的来路。
灾荒年月,家里有了粮食,比什么都好,一家人也不再挨饿了。
漫长的饥荒,整整持续了三年。
正在人们对吃饱肚子,已经不再抱有希望,对难以应付的饥饿,开始麻木不仁了,饥饿中,绝望地等待死神前来收编的时候,六二年秋天,新粮上市后,粮店里恢复了粮食的正常供应。
恒安舒了一口气,把刚刚仿制的一沓公文,扔进灶膛,开始了正常人的生活。
恒安想起,三两粮之前,自己破译爷爷留下的书稿,差不多快完成了一半,后来饥荒来了,成天饿得六神无主,就放下了破译书稿的事,开始忙活一家人的肚子,书稿被重新包好,放进了柜子里。
眼下饥荒过去了,时光也浪费了几年,日子恢复了正常,恒安又把书稿拿了出来,想尽早把书稿破译出来,便加快了破译的速度,每天夜里忙到很晚,仍嫌时间过得太快。
让他生气的是,家中的琐事,常常会干挠他的破译工作。
先是长子昌喜上了小学,学业老是不看好。
妻子是个要强的人,儿子在学校,学业不能出类拔萃,让她在单位很没面子。回到家里对丈夫说,“好歹你也是教师,你们甄家又是书香门第,该辅导辅导昌喜了,再这样下去,这孩子怕要废了。”
当父亲的,也觉得有必要在孩子身上下些功夫,便试着辅导了几次,效果却并不看好。
关键是昌喜这孩子太笨,极其简单的个位数加减运算,到了他这里,竟成了难点。父亲讲了几遍,孩子还是不懂,又讲了几遍,仍然不懂,父亲就拿来一些火柴杆,摆在桌子上,一组三个,另一组四个,指着一组问儿子,“这是几个?”
儿子昌喜看了一会儿,说道,“三个。”
父亲又指着另一组问,“这是几个?”
儿子又看了一会儿,说道,“四个。”
父亲听了,心里挺高兴,觉得这种直观教学法,发生了效力,便将两组火柴杆合到一处,又问儿子,“现在,这些总共是几个?”
儿子用手扒拉一遍,数了数火柴杆,说道,“七个。”
父亲心里越发高兴,相信儿子已完全掌握了个位数的加减运算,趁热打铁,赶紧在一张纸儿上,写出一道题:3+4=?让儿子写出答案。
儿子皱着眉头,想了想,拿笔在等号后面写上“8”。
父亲一看,暴跳起来,大吼一声,“猪啊!”举手扇下一巴掌,痛得儿子嗷嗷直叫。
小柳红听见昌喜哭叫,冲了过来,嗔怪道,“恒安,你小时候,很聪明吗?”
一句话,呛得恒安心里隐隐作痛。想起二大和二大娘救他的往事,后悔自己刚才冲 动,忘记了儿子出生时,自己曾向孩子许下的诺言,局促地搓着手,站在二大娘面前,胀红了脸,像一个知道自己干了错事的孩子。
小柳红根本不给他悔过的机会,领着昌喜回到自己屋里,说她会很好地教育孩子的。
恒安心里清楚,二大娘是在当了法院的院长后,经过扫盲班学习,才勉强学会识字的,她识的那些字儿,大多还是他教的呢。现在提出由她来亲自辅导昌喜,结果是可以想见的。
这样一来,昌喜在奶奶 的庇护下,安全地在学校里混日子了。
烦恼看来是无法克服的。妻子又怀孕了。白天上班,下班后还要料理一家人的生活,妻子已经累得不得了,偏偏在这种时候,又怀上了第四个孩子。严重的妊娠反应,把她弄得快撑不住了。小柳红看不过眼,主动帮她担起家务。
恒安正是在这个时候,发现自己原来对妻子关爱得太少了,便暂时放下破译爷爷书稿的事,开始帮妻子料理家务。
秋天里,第四个孩子出生了,是男孩儿。父亲几乎想都没想,就给儿子起名叫昌庆。
家里添丁增口,恒安夫妻的工资却不见涨。早年没结婚时,恒安每月领了薪水,如数交给二大娘,二大娘也不推脱,替他保管下来,到他结婚时,二大娘一分不少地把平日替她保管的钱,交还给他,又格外给了她一千块钱,以便让新婚夫妇,能置办些像样的结婚用品。婚后,二大娘就不再替他保管工资,恒安就把工资如数交给妻子。
孩子小时,二人的工资,还能勉强维持家中生活;现在孩子多了,又长大了,家中用钱的地方多了起来,二人的工资,就显得有些紧巴。恒安知道,二大娘手里有钱,却不敢开口去要。
家中很快出现了财政赤字,每个月精打细算,还是不能把钱花到月底,时常得到外面去借贷。
夏天里,又来了运动。这回搞的是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根据最高指示,要在党内揪出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
因为最高指示里,没有指出这个当权派是谁,革命群众急得像无头苍蝇,疯狗一样,瞪着眼睛,四处搜寻攻击目标。
学校里开始停课闹革命了。学生们把自己平时讨厌的教员,当作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从教室里拖出,反绑起来,先使用棍棒改造他们的肉体,然后改造他们的灵魂。
学生们拿来黑水,给教员涂上黑脸,再拿来一个大木牌子,随便编造一个罪名,写到木牌上,挂在教员的脖子上,戴上纸糊的高帽子,拉到街上游 街;工厂也开始停产闹革命了,工人们把平日监管他们工作的管理人员,说成是走资派,痛打批斗之后,拉到街上游 街;各行各业,都在揪斗走资派。
恒安生性胆怯,加上养父二大爷正在服刑,平日人面上总觉得矮人一截。
虽说是党员,为人却极低调,开会时极少发言;因为担心学生会在课堂上顶撞他时,揭露出自己家里的底细,上课时,恒安从不敢批评学生,甚至有时,还变着法儿,讨好学生,即使有的学生在课堂上犯了错误,他也视而不见,宽容学生,这就为他在学生中赢得了极好的人缘,停课闹革命时,没有一个学生会想到去批斗他。
这一时期,不消再给学生上课了,每天上班,只是背诵毛主席语录,清闲自在,又能照领工资,恒安觉得,正该好好利用这个时机,抓紧时间,把爷爷留下的书稿破译完。
一天晚上,恒安正在灯下破译书稿,突然有人敲门。恒安迅速关闭台灯,收起书稿,出去开门。见是恒富来了,才放下心来。
恒富老长时间没到家里来了,见了面,小柳红问恒富,“你爹妈还好吗?”问完,不等恒富说话,跟着又嘱咐说,“这阵子,外面太乱,叫他们别出门了,老实呆在家里,还安全些。”
“让我姐接到部队里去了,”恒富说道,“我姐给他们开了诊断书,交给街道,给他们请了病假。”
“这挺好,”小柳红说道,“你嘱咐嘱咐他们,这阵子,先别回来,等运动过了再说。”
“不能回来了。”恒富说,“便是没有运动,我姐几次三番回来请他们去住,只是我爹不愿意,才拖到现在。眼下正好借着运动,这次去了,我姐不会让他们再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