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咳,下啥跪呀?恒安是你儿子,又不是外人,”世德安慰小柳青道,“虽说早先你做得有些过头,可那时毕竟事出有因,母亲打孩子,家家都有的事,还道什么歉呀?”
“不对,姐夫,”小柳青说道,“那时,我真的是无缘无故地成天打他,不知怎么,一见到他,气就直冲脑门,有时真想掐死他。”
“那还不是因为他爹世仁吗?”世德替小柳青辩解道,“世仁伤害了你,你没处出气,就把气撒到孩子身上。”
“你那挨千刀的弟弟,现在死哪儿去了?”提到世仁,小柳青眼里又冒出火儿来,没有好话了。
“当年在上海一别,至今没有音信,都几十年啦。”世德叹气道。
“他该不会也在监狱里吧?”
“不大可能,”世德说,“按现行的法律,便是判了死缓,经过减刑,现在也该出来了。再说,既然判了刑,法院也会通知家属。这么多年,音信全无,真是叫人揪心。”
“死了才好。”小柳青说,“那叫报应。”
“小青,都这么多年了,你心里的气,也该消一消了。”见小柳青说话太冲,世德劝她说,“世仁伤害过你不假,我是他哥,也觉得这事,他做得太过了。
“可你再换个角度想想,那会儿,咱们都是江湖中人,你是徐干娘养的瘦马仔,他是徐干娘的干儿子,徐干娘让他做你,他也是见利行事呀。”
怕小柳青听了这话,又冒出火儿,世德忙又说道,“当初我去上海,我家老爷子在家嘱咐过我,到了上海,要劝说世仁,让他依‘道’行事。
“我那时也年轻,不懂老爷子说的‘道’,究竟是怎么回事,便是劝说他,也只能说出个皮毛;他也年轻,根本不理会。
“后来在江湖呆得久了,经受的磨难也多了,才慢慢悟出点门道儿,敢情我家老爷子说的‘道’,大概就是现在人说的合情合理吧。
“你想想,那些年,咱们伤害过多少无辜的人?何况伤害过你的,又不光是世仁一人,苟司令不也抛弃了你吗?”
“可我心里并不喜欢那龟老儿,”小柳青说道,“我这辈子,唯一真正喜欢上的人,就是你那挨千刀的弟弟。”
“是啊,”世德想了想,语气沉缓地说道,“你喜欢世仁,他伤害了你,你忘不了;可你想过吗?天下有不喜欢自己母亲的儿子吗?你却伤害了自己的儿子,你设身处地想想,恒安心里现在会怎么对你?”
听世德这样说,小柳青不再说话,低头跟着世德往前走。
走了一会儿,到了坟地。
不大的一个土堆,已长满了荒草,世德指了指,说道,“就这儿。”
小柳青站下,看了一会儿,百感交集,想想姐姐小柳红当年花容月貌,丰姿绰约;姐妹俩在 上海结伴做局,翻 云覆雨,无往不利;扬波 逐 浪,心想局成,每日里纸醉金迷,也算是江湖名流。
现而今只剩得一堆黄土埋身,如不是世德指点,谁能想到这荒冢下面的人,活着时曾有过那等风光?人生如梦,来来去去,原本真如镜花水月,闪瞬即逝,随便一阵风来,就能把这些打扫得干干净净。
想想活着时,为了些许凡尘琐事,爱爱恨恨的无穷 无期,诚是无聊可笑。
“二大,该回家吃饭啦。”恒安下班回家,见二大不在家,知道他又到二大娘坟上来了,便匆匆跑到坟地。
到了坟地,见二大和一个中年女人站在这里,心生疑惑,在他们身后站了一会儿,见二人并不说话,只是默默站着,觉着蹊跷,便轻声劝了一句。
恒安说话声虽低,世德和小柳青却都吓了一跳。回头看时,见是恒安,世德便高兴起来,指着身边的女人说,“恒安,你看谁来啦?”
恒安打量了那女人一会儿,实在记不起曾在哪里见过这人,只是看二大爷一脸得意,猜想这女人必定和自己有某种关系。
再看那女人脸上惊喜交集的样儿,也好像曾经在那里见过,只是岁月久了,他把这女人给忘了,便试探着问那女人,“你是?”
不料恒安刚吐出这两个字,那女人脸上的惊喜,倏的不见了,两眼像突然遭了霜冻,变得冰冷而灰暗。她蠕动了下嘴唇,似乎想说什么,却又没说出口。
“嘿,你这孩子,”二大爷站在一旁,看着心急,抢着说道,“这是你妈呀!”
恒安愣住了,浑身打了个冷颤,再度打量一番自己的母亲,看她粗糙的脸颊上,一双暗然神伤的眼睛,怎么也无法和童年记忆中那杏目圆睁,浓妆艳抹的恶妇联系在一起。
小柳青也浑身不自在地打量着恒安,看这身材槐梧英俊、已近中年的男人,怎么也无法和当年干巴腊黄、浑身脏兮兮的、在自己用鸡毛掸子抽打时,扭动着身躯、却不敢哭喊的脏孩子联系起来。
“你怎么来了?”恒安冷言问道。
母子相互看了一会,各自眼中流露出难以言喻的神情。
小柳青原想,儿子会叫她一声妈,那时,她就会放下尊严,向儿子真诚道歉,求得儿子的原谅。
恒安执拗地不肯叫她一声妈,像对待一个陌生人一样,木然地问了一句让她心凉的冷话。
“从青海来的。”二大爷也木木地说了一句,“来看看你二大娘。”
世德让这母子的相见弄得挺尴尬,见母子说不出什么动情的话,便说,“好了,回家吧。”说完,领着小柳青回城去了。
恒安觉得和生母一块走,心里挺别扭的,便一个人匆匆走在前面。
“看见了吗?”见恒安已走出一段距离,小柳青低声告诉世德,“他不肯原谅我呢。”
“不管怎么,他是你儿子,”世德安慰小柳青,“给他些时间。”
回到家里,世德把恒安媳妇介绍给小柳青,指着小柳青对恒安媳妇说,“这是你婆婆。”
恒安媳温顺懂事,虽说抽冷子冒出了个新婆婆,既然二大开口说,得给二大些面子,便开口叫了声妈。小柳青听得心里发热。
当初二大娘把她介绍给恒安时,曾告诉过她,说恒安的父母,在恒安小时离异了,恒安母亲又改嫁了。
结婚后,她想知道恒安父母的一些事,只是见恒安挺忌讳的,便不好多问。
眼下婆婆既然来了,丈夫的脸上却显得别扭,跟一般人家的母子相见不一样,妻子也乖巧,并不向婆婆问些什么,只说些客套话,喊过孩子,让孩子叫奶奶。
家里冷丁来了个奶奶,孩子们又从没见过,只是母亲逼着,不得已,各自喊了声奶奶,也都没有一般人家孩子见了奶奶时的那种亲性。尽管这样,见儿媳妇温顺晓事,孙子们又个个好模好样,小柳青心里挺喜欢。
不知家里有客人来,下班后时间又伧促,恒安上饭店买回几个菜,匆匆吃过,一家人又开始各忙各的,屋里只剩下世德,陪着小柳青。
世德倒了两杯茶,递给小柳青一杯,自己留一杯。小柳青坐在炕梢,世德坐在炕头,相互叙说着陈年旧事。
“姐夫,下午来时,听说姐姐不在了,我都有了死的念头,”小柳青说道,“可旁晚吃饭时,我就不这么想了,看看一家人围在一块儿吃饭,我觉得这就叫作天伦之乐吧?我姐体验到了,也该知足了。”
说罢,小柳青拿手抹去眼角的泪水。
“你说些什么呀?”世德说,“这都是你的儿孙,你还不知足?”
“我看了,恒安不会原谅我的。”小柳青摇了摇头,低声说道。
“你又急了,不管怎么,他是你的孩子,你得给他些时间。”世德劝小柳青说。
“他心里的伤害,恐怕时间是不能抹平的,只怪我那时把事做得太绝。”
小柳青不愿再说这些话,改口又问道,“你家老爷子还在吗?从前世仁那个挨千刀的跟我吹过,说你们甄家大院,是金宁府数一数二的大户人家,下午我去看了,见是一个大杂院,怎么回事?”
“咳,”世德解释说,“那院子,老太太活着时,把它分给大哥世义了,把家里的田地分给了我,后来我出了事,大哥为救我,把地卖了;老太太临走时,留下一笔钱,大哥就又把那些地给买了回来,都记在大哥名下。
“后来土改了,老爷子不在了,大哥给划成了地主,田产被分了,房子也让人给分了,只留给他们两间门房,现在恒富一家住着。”
“那就更不好办了。”小柳青说道。
“怎么不好办了?”世德疑惑地问道。
“要是老爷子还活着,他要是能认我这个儿媳妇,我心里还有些底气,凭着老爷子的威严,或许还能逼着恒安认我。老爷子现在不在了,就不好办了。”
“小青,你这性子,还是没变,太急。”世德说,“我不说了吗,你就住这儿,时间长了,我再慢慢开导开导恒安,恒安听我的,过些日子,他就会认你的。”
“算了,姐夫,”小柳青苦笑着说道,“你让恒安消停消停吧。一小,在我身边,我就没让他得好儿;如今大了,在你身边,日子好过了,我又跑来闹得让他不得消停,我岂不成了孩子的灾星?”
“这是什么话?”世德一脸正经地说道,“好歹你是他的亲妈,过去的事,慢慢总会忘记的。”
“算了,算了,”小柳青摇手说道。怕世德还纠缠这事,小柳青笑着又问道,“出来这些年,你就没想过再出去做点哈事儿?”
“咳,你姐不在了,哪还有那种心思了?”世德摇头说道,“你姐活着时,她是我的胆,做什么,都觉得心里有底。
“你姐一走,把我的魂儿也带走了,你看我现在还有一口气,其实我心里最清楚,现在我和纸糊的人儿,没有什么区别,哪还敢出去做事?”
“这么说,”小柳青又问,“也没动过再找个的人儿回来的意思?”
“去!”世德羞得像个孩子似的,脸红了,“别说现在已是土埋到脖子的人了,就算再年轻些,你想,我还能再找到你姐那样的人吗?找不到和你姐一样的人,这日子,还有什么意思呀?”
说完,停了一会儿,叹了声气,说道,“咱们都过了谈论这种事的年龄了。”
小柳青听过,不再言语。
在恒安家住了几天,小柳青总觉得别别扭扭,不舒服,不像是在自己儿子家,倒像在一个陌生人家做客。
儿媳妇虽说温顺懂事,也叫她“妈”,可那叫声,听起来十分勉强;孩子们有时也叫她一声奶奶,只是远不如叫世德爷爷时,那么柔性,在世德怀里耍娇,调皮,一点也不忌讳,小柳青见了,心生嫉妒。
最要紧的,是恒安至今还没叫她一声妈。这些天,她一直在等待这一时刻的出现,却一直没能等来。世德劝她耐心些,不要着急,并说要去劝劝恒安。
实际上,世德真的在背地里也劝过恒安,说你妈十月怀胎不容易,不管从前对你如何,好歹是你妈。
恒安听过,替自己辩解说,“其实,我也想叫,可话到嘴边,就是张不开嘴。”
小柳青最终相信,要想和儿子缓和关系,让儿子一家完全接受她,远比当年拿鸡毛掸子抽打儿子要困难得多。
又住了几天,觉着无味,小柳青便要回去。她知道说出要走,会让恒安尴尬,便打算在无人发觉的情况下,悄声离去。
一天上午,小柳青说,要一个人上街走走。在恒安夫妻和孩子们上班上学之后,一个人上街去了。
中午,恒安下班回来,见母亲不在家里,问二大爷,二大说她一个人上街了。
直到下午上班前,还不见母亲回来吃午饭,恒安觉着不对劲儿,打开母亲的手提包,见里面放着五千块钱和一张纸条,纸条上只写了一句话:“我回去了,留下五千块钱,给孩子们贴补家用。”
恒安拿着纸条,眼睛有些酸涩,轻轻说了句,“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