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到怀沉石,恒安就气不打一处来,也明白了女儿跟他借钱的用场,当即打断昌欢的话,“我知道那小子考上了大学,学校已经张榜了,我还知道,他家这次,三个孩子一块儿考上大学了。
“可这,跟你有什么关系?怎么?你跟我借钱,是想帮那小子上大学吗?告诉你,昌欢,一点门儿都没有,你赶紧死了这份心思吧,赶快收起心来,好好复习,等着明年高考。”
“爸!”昌欢急得快流泪了,哀求着,“我和他,你又不是不知道。”
“哼,亏你还有脸说出来。”恒安越说越气,训斥道,“要不是为了他,这回你至于考不上吗?到了今天这地步,你不但不反悔,反倒替他来求情,亏你说得出口!你替他出钱上学,你自己呢?
“你要是心里老这么惦着他,明年就敢保能考上吗?万一考不上,那小子心里,还会有你吗?”
“爸,我们……”昌欢试图说服父亲。
“你们?”父亲气得嘴唇哆 嗦着,斥训道,“什么你们?结婚了吗?即使结了婚,随着身份地位的变化,婚姻也会跟着发生变化的!婚姻是靠势力说话的,门当户对,是自古至今人们衡量婚姻的标准。”
“爸,我们发过誓了!”
“恋爱中的誓言,就像大雨过后天上的彩虹,美丽,但不可靠;苍天只会见证失恋者的眼泪和不幸,却从不为热恋中的誓言上保险。”
恒安咄咄逼人地训斥着昌欢。
“爸,要是他真的因为没有钱,上不了大学,那我上大学,还有什么意义呀?”
“混账!”恒安气得浑身发抖,尽力控制自己,不使情绪失控,对昌欢耐心说教,“你要记住,考大学,是为你自己,不是为别人;同样,你的人生,也是为了你自己,而不是为了别人活着的。
“你上了大学,他没上大学,取舍的权力在你手里,只要你喜欢,你就可以接受他;要是你不喜欢,就可以放弃他;反过来,如果你没考上大学,他上了大学,取舍的权力就在他的手上了。
“从现在开始,你心里先把他放下来,赶紧忙自己复习的事!”
“爸,你不知道,我现在,真的放不下他。”昌欢噙着泪珠,恳求父亲。
“天生的贱骨头!”恒安忍无可忍,破口骂道,“你趁早死了这份心吧,我一分钱也不会给你的。”说完,跳下炕,摔门出去了。
昌欢心里有点堵。
父亲一顿臭骂,浇灭了她心里的一线希望,恋人上学的费用,折磨得她心神不宁。
春节到了,别人都去走亲访友,忙着拜年。昌欢一个人窝在家里,心里惦记着因学费还无着落的怀沉石。
初一下午,平日班里几个要好的同学到家里玩。
昌欢勉强装出笑脸,和同学应酬。
这几个同学也是刚刚高考落了榜,只是分数跟录取线相差太远,何况当初参加高考,也是抱着凑热闹的心态,现在落了榜,也就不十分介意,也不打算再考了,见了昌欢,嘻嘻哈哈唠着闲嗑,说些姐妹间的私事。
昌欢问姐妹们,下一步打算做什么?
几个人都得意地说:参加工作。过了年,等劳动局安排工作。
昌欢听过,心里一亮,仿佛看到了希望。
春节过了,日子恢复了正常,人们又开始忙碌起自己的事情。
经过数日的考虑,昌欢决定不参加下一年的高考了,她要像几个要好的同学一样,去参加工作,挣钱支持怀沉石上学。
在做了充分的准备后,昌欢把自己的决定告诉了父亲。
原本担心父亲知道她的决定后,会暴跳如雷,所以,她在说出自己的决定前,编造了一大堆自己不打算继续升学的理由,什么自己理解能力不行呀,记忆力不行呀,甚至现在一拿起书本,就头痛恶心,她拿这些话来吓唬父亲。
出乎她的意料,父亲冷静地听完了她的叙述,没露出一丝的恼怒,只是目光严厉地盯着她,似乎要透过她的眼睛,看穿她的心底,令她不敢正面去看父亲一眼。
“我知道,”听完昌欢最后一句话,沉吟片刻,父亲说道,“你想去挣钱帮助怀沉石。”
说来也怪,一当自己的心事给父亲说破,昌欢反倒踏实了许多,不再像刚才那样惶惑了。
她转过头,看着父亲,努力想说几句话来安慰父亲。她知道,父亲对她继续升学,是抱着蛮大的希望。
恒安猜出昌欢现在想说什么,可是无论现在昌欢说什么,如果不改变眼下幼稚的想法,会毁了她一辈子的。
多年的教育工作,让恒安懂得,一人立志,万夫莫夺,眼下凭家长的威严,或许能够阻止昌欢这种不靠谱的想法实施,却不能让昌欢从根本上改变初衷,在这种状态下,即使逼迫她回到学校,她身在曹营心在汉,也是学不到任何东西的。
这么一想,恒安心里反倒平和下来,不待昌欢解释,先把道理分析给她听。
“孩子,”恒安放缓了语气,告诉昌欢,“如果你真的想这么做,我可以告诉你,你将永远失去怀沉石。
“退一步讲,即使怀沉石是一个道德高尚的端端君子,为了感恩,将来勉强和你成了亲,这种婚姻,也注定是不会幸福的。
“听好了,孩子,这并不是爸爸诅咒你,天底下,哪有当爹妈的,不希望自己儿女幸福呢?问题是,你现在的这种想法,分明是在拆卸你未来婚姻幸福大厦的支柱呀。
“什么是幸福?大概你还不曾想过,或许,你只是向往过,却未曾认真思考过。
“其实,幸福,就是一种平衡,平则和,不平则崩。
“婚姻更是这样,只有夫妻双方,在各种关系上都平衡了,这种婚姻,才算和谐、美满;相反,只要夫妻双方失去了平衡,婚姻也就失去了和谐,失去了美满。
“这就是千百年来,为什么人们一提到婚姻,都会想到郎才女貌、门当户对,因为郎才女貌是一种平衡,门当户对也是一种平衡。
“试想一下,如果一对夫妻,郎有才而女无貌,这种婚姻会美满吗?如果能美满,除非有才的郎君,是个白痴;或者是有才无能,如果他真的有才有能的话,怎么会容忍一个丑陋的妻子?
“像这种婚姻,真正能感到幸福满意的,那绝对不会是夫妻双方,而是妻子满意,丈夫不满意,这种婚姻关系,平衡吗?
“这种婚姻有时之所以能维持下去,无外乎有这样几种原因:一是女方家中有势力,迫使男方趋附于女方;或者女方曾有恩于男方,丈夫迫于道德的约束,勉强维持着这种婚姻。
“这是一方幸福而另一方不幸福的婚姻,这种婚姻是不牢固的,一有风吹草动,就可能劳燕分飞。
“同样,如果夫妻,一方家中巨富,而另一方贫贱,贫贱的一方为了改变命运,委屈了自身优越的条件,攀附巨富人家,这样的婚姻,也是不平衡的,需要道德的力量支撑,才能勉强维持。
“而道德的力量,往往又是最靠不住的,一经风吹雨打,极容易垮掉。
“人们平常会把郎才女貌、门当户对的择偶标准,看作是世俗的人情世故,却忽视了它属于人之常情。
“你想过吗?昌欢,一旦你不考上大学,甘心当一名工人,将来怀沉石大学毕业了,到了那时,一个是社会上尊宠的大学生,一个是普通工人,你们之间,还会有平衡吗?”
“可是,”昌欢说,“如果我不帮他,他就可能上不了大学。”
“不会的,”父亲说道,“他们家的困难,只是眼前暂时的。当今社会,任何一个家长,都不会轻易让子女丧失来之不易的上学机会。
“退一步讲,即使他真的上不了大学,对你来说,如果你真爱他,也未必是件坏事。
“你想想,如果你考上了大学,而他没上大学,将来你们之间的天平,将会向你这边倾斜,那时,主动权掌握在你手里,取舍由你,你为什么轻易把这种权力放弃了呢?”
昌欢这会儿,心里只装着怀沉石,父亲的忠言,一句也听不进去。
下个星期一,昌欢背着家人,偷偷到劳动局报了名。
因为家里现在没有什么背景,三天后,昌欢被分配到陶瓷厂,当上一名拉坯工人。
在这之前,她根本没听说过,在城郊的山坳里,还有一家陶瓷厂。
母亲是在昌欢要去陶瓷厂上班的那天早晨,才得知这一消息,当时就急得流下了眼泪。
当了一辈子的工人,她知道当工人的辛酸,何况丈夫曾对她说过,昌欢只要下些功夫,考上大学,是不成问题的。
家里现在已有两个孩子上大学,尽管是工农兵学员,老儿子昌庆学业也不错,眼瞅也会考上大学,她多么希望女儿也能考上大学,到那时,孩子们都上了大学,也不枉她做母亲的辛苦这半辈子。
谁料昌欢这丫头不成器,自作主张,去当了工人。
妻子泪眼汪汪地望着丈夫,指望丈夫能拿出做父亲的威严,逼迫昌欢改了主意。
不想丈夫这会儿,也无奈地望着她,叹息道,“孩子大了不由娘,由她去吧,早晚她会后悔的。”
“等她后悔了,就什么都晚了。”妻子哭泣着说道。
丈夫无奈地望着妻子,欲言又止。
恒安早在结婚前,就发过誓,今生绝不打自己的孩子一下,虽然现在已经气忿到了极限。
耳背的二大爷,及时得知了这一消息,也显得十分生气。恒安过去喝茶时,二大爷嗡声嗡气地对恒安说道,“小欢这丫头,像她奶年轻时一样!任性。”
恒安听了,心里一悸栗,一股冷气,从头顶直贯到脚根儿。
恍惚中,他仿佛又看见自己的幼年,二大爷夫妇到重庆之前,在公馆一间背阴的小屋里,瑟瑟发抖地等待母亲的惩罚。
他甚至后悔自己前几天,对昌欢说过的那些刻薄的话,担心那些不吉利的预言,将来会在女儿身上应验。
离开二大爷的房间,回到自己屋里,不知怎么,恒安眼睛像被生葱的辣气呛着了,泪水簌簌地落了下来,早先,他记得,只是二大娘去世时,他才这么流过眼泪。
陶瓷厂拉坯工的辛苦,远远超出昌欢的想像。
整天坐在工作台前,弓肩屈背,将一块块陶土,拉成款式相同的陶坯,一天下来,腰酸背痛,两腿发麻,休息一晚上,都不解乏,早晨起来,还感觉累,迟迟不愿起床。
几天前还腻滑得像润玉一样的手,现在已皴得像干树皮。
现在唯一支撑昌欢天天坚持上班的动力,是每周按时收到怀沉石从大学里寄来的信件。
在这之前,怀家东挪西借,靠亲戚帮助,总算凑足了孩子们上学的费用,这才勉强没让抽了下下签的怀沉石梦断上学路。
昌欢每回读罢来信,总在第一时间回信,信封里不忘夹塞一枚八分钱邮票,唯恐怀沉石一时拮据,买不起邮票,耽搁了给她写信。
第一个月开饷,昌欢拿出一半,交给母亲,剩下十八块钱,借口要买件衣服,自己留了下来,背地里却偷偷跑到邮局,把钱汇给了怀沉石。
以后的每个月,昌欢总会找出这样那样的理由,留出自己工资的一半,准时汇给怀沉石。
怀沉石感激涕零,在来信中,几乎把词典里能表达感激的词语,全都用尽了。这就让做出大量奉献之后、身心俱疲的昌欢,获得良好的慰藉,觉得自己的这些付出,挺值得。
夏天到了,甄家喜事连连。
先是昌庆,如愿考上了自己理想中的大学;接下来是昌喜、昌乐,大学毕业,昌喜分配在市政府当秘书,昌乐回到金宁城,分配在高中当教师。
父亲恒安年轻时的理想,长子昌喜替他实现了。
看看儿子们都这么争气,恒安心里高兴,这几天吃饭时,都要陪二大爷喝两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