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云起到联众时,会已经结束了。
爱华电子和联众的双方高管经过充分沟通后,合作的条件基本上谈妥,联众代理爱华电子在华中地区全系列的产品销售,支付两千万保证金。
这点是张云起之前就定好的。
他在办公室里翻阅会议纪要,了解一下里面条条款款的具体细节。这时候余林从外面走了进来:“老板,你叫我?”
张云起点点头,收起材料说:“坐吧,老余,我想跟你聊聊联众下一步的经营问题。”
余林本来以为张云起找他是想私下沟通爱华电子与联众合作的事,听见这话,他拉了张椅子坐下,摊开笔记本笑道:“那我得搬条小板凳好好做笔记。”
两人算是并肩战斗多年的战友,从张云起一文不名的时候,就是合伙人了,现在两人也凭借着代理众多九零年代初期的电子产品身家巨富,当初张云起、李季林出事,还是余林一人挑起了联众联盛几大体系的经营,协助张云起度过难关,他在张云起面前开玩笑倒是习惯了。
张云起手指敲了敲桌面,笑着说道:“联众是做电子和家电产品经销的,这些年里,这一块国内一直都是卖方市场,但是今年你应该已经能够明显感受到,现在的市场不比92年93年那会儿了,就是没那么好卖。”
余林点了下头。
一叶落而知秋,这些问题其实都是显而易见的,更不要说联众本来就是他在经营:“小霸王的学习机产品今年就明显比不了去年。还是市场上的货太多了,觉得这行挣钱,全部一拥而上。段永平出走后,更加雪上加霜,市场销量进一步下滑,对联众的影响还是挺大的。我听说小霸王现在也在布局Vcd影碟机市场,看来他们也盯上了这块肥肉。”
段永平出走的事情张云起早就知道了,这些年里他和段永平的关系一直不错,前段时间还通了个电话,估计十月份左右,步步高就要成立,目光也对准了影碟机,至于小霸王要搞影碟机的事儿,他倒是没放在心上。
张云起说道:“这就是我们接下来需要去考虑的一个问题,这些年里,联众凭借代理多款爆火的电子产品挣了很多钱,一跃成为华中地区的大经销商,但联众发展到这一步,命运已经和时代大势紧密结合在一起了,我现在有这样一个判断,游戏电子市场和家电市场从九十年代中后期要全面从‘紧缺市场’转变为‘过剩市场’,到时候联众的市场会比较难做,最可怕的是,还要养整个华中地区庞大冗余的分销体系。”
顿了顿,张云起又讲道:“单单说Vcd影碟机这一行,我估计市场黄金期也就九六、九七这几年,到九八年后就不太行了,到时候做这行的商家会变得非常多,竞争太激烈,成本战、价格战是不可避免的,那时候商家挣不到什么钱,也就会全面挤压经销商的利润,搞得大家都活不下去。现在联众是爱华电子在华中地区的总代,爱华电子会遇到那些问题,到时候为了利润打价格战,联众难道就能独善其身吗?”
余林对张云起眼光的前瞻性一向服气。
这次押宝影碟机行业,张云起投入了巨量财力精力和资源,显得极为狂热,导致联众一杆子人都对接下来的市场充满了信心,这时候张云起忽然对影碟机行业抛出了更深入的看法以及爱华和联众之间的隐性问题,却是余林没有想过的,他不免有些迟疑和郑重起来。
张云起又说道:“随着产品过剩的情况不断加剧,市场竞争越来越激烈,在资本逐利的驱使下,未来的几十年,零售商和上游厂家对中间渠道商的挤压只会越来越严重,他们需要摆脱掉中间商,争取利润最大化。这是中国经济发展的大势,改革开放和工业化的结果,谁也改变不了!对于联众来说,改变不了那就得接受,并且顺势而为。只有这样,才能够不被市场淘汰,永立潮头。因此,联众需要考虑转型升级的问题,逐步布局新的供销模式。”
余林下意识问:“什么供销模式?”
张云起端起大红袍喝了一口,道:“我觉得应该是零售连锁经营模式,从中间商转型做大型零售商,但我们不能搞坐店经营的传统模式,而是与上游厂家实施直供模式。”
余林听到这话,仔细一想,觉得张云起说的有道理,他也极为相信张云起在商业大趋势层面的判断,但这中间还有很多的问题,联众转型应该从哪一块切入?如果真的做大型零售商,是不是要大范围购置商铺?分销体系是不是要逐步砍掉?
余林有一肚子的问题,一家模式已经成型并且能够持续盈利的公司想要转型,不是那么容易的,但是他还没来得及开口,张云起的电话这时候响了起来。
张云起接了,是班主任洛琳打过来的。
张云起不知道洛琳找他干嘛,笑道:“洛老师,虽然我答应帮你找对象,但也没必要这么急吧?”
洛琳似乎没心思和张云起开玩笑,她听见张云起语气轻快,直接在电话里讲道:“你知道初见填报的志愿吗?”
张云起说道:“知道呀,她跟我说了,她填的北大。”
洛琳在电话里叹了一声:“她骗你的,她填的是湘南大学!”
张云起怔了怔。
他感性的思维却异常迅速,立时就明白了一切,就像看到了一张画,瞬间就想起了整个清明上河图里的故事。
张云起挂了电话。
他收起手机,对余林说:“联众经营模式转型的问题,也不是一朝一夕能够做好的,回头有空再聊,我临时有点事。”
张云起起身离开办公室,驱车回家。
到家的时候,大概七点,盛夏七月,江川热的跟火炉一样,好在家里有中央空调,张妈刚端着菜从厨房出来,看见进门的张云起,说道:“呦!家里来客人了今晚。”说着,她扭头对厨房喊道:“初见她妈,再炒两个好菜。”
张云起哑然失笑。
他边换鞋子边说:“老妈,你对我有意见直说。”
张妈把菜搁在餐桌上说:“反正从高考结束到现在你还没回家吃过一顿饭,给家里节约了不少伙食费。”
张云起抬眼看了看客厅,春兰和小小、初心都在看电视,他说道:“最近事情多,有时候会谈的很晚,忙完这阵子就好了。对了,初见呢?”
沙发那边的春兰说道:“初见姐说她有点累,在睡觉。”
张云起点点头:“我去洗个澡。”
在卫生间冲了一个凉,张云起换上干净的衣服回到客厅,饭菜已经做好了,初见也从楼上下来了。
一家人一起吃晚饭。
和往常一样,张妈唠唠叨叨,初见妈妈忙里忙外,初心和小小吵吵闹闹,初见安静地吃着饭,张云起时不时给她夹菜,那副场面实在看不下去的春兰端着饭,坐在客厅沙发上边吃边翻书。
吃过饭后,初见给春兰温习功课。
春兰刚刚读完高二,今年下半年就要念高三了,但她学习进度很快,已经超纲学习高三知识,初见的所有学习资料都给了她,趁着放假,每天晚上也会给她辅导功课。
张云起这时候就够闲了。
他拎着两厅啤酒,上了楼顶。
楼顶有一方天台。
因为水榭云都别墅区地势很高,后背脊是苏仙岭,坐北朝南,居高临下,此刻张云起站在天台上,能够看见城市大部分夜景。
这里是自由的,可以享受夏夜的晚风、天光和春去秋来。
一个人待了一会儿,张云起掏出手机给初见发了条信息:“我在天台。”
放下手机,一个人静静地喝着小酒。
没过多久,初见上来了,她手里拿着一个纸袋,看见张云起坐在天台的边缘处,漫天星光下,少年在眺望夜空里的城市。
初见走过去,和张云起并排坐着。
远处,城市灯火通明,坚硬的天际线隐没在灯光里,春江河面泛着斑斓的光,春风路上有不多的车子,但那车灯汇成了一条光流。初见忽然觉得这条光流中的每一点光都是一只活的萤火虫,它们被细长没有岔道的春风路束缚在其中,只能使劲地向前奔,寻找出口。
这时候旁边响起张云起的声音:“填完志愿了,还有一个多月的假,打算怎么用?”
初见抿嘴笑了笑,说:“云起,如果我们没有在一起,我想,这个问题不需要思考,我应该在打暑假工,现在,我不知道,因为如果我说我想去打暑假工,你同意么?”
张云起点头:“同意。”
初见抿嘴说好。
随后,她把手里的纸袋递给张云起:“呐,给你买了一件衣服。”
张云起怔了怔,接过纸袋,从里面掏出了一件白色短袖体恤,上面有一朵云,这应该是初见第一次送他礼物,不是什么牌子货,他脱了身上的衣服,直接把体恤套在身上,格外贴身,旁边的初见说:“还没洗呢。”
“没事。”张云起笑道:“我今天上午问你和余青青出去逛街有没有买衣服,你说买了,回头是买了我的衣服呀?”
初见把脑袋靠在张云起肩膀上,轻轻地“嗯”了一声:“喜欢么?”
“你最好是再去给我买一件,要不然这件衣服我得穿一整个夏天了。”
“改天一起去买。”
初见在笑,笑的很开心。
后面,两个人没有再做声。
坐在天台边沿,初见依偎在张云起的肩膀上,在漫天星光下,静静地感受夏夜的风,一直到过去了很久很久,初见忽然小声地说:“云起。”
“嗯?”
“洛老师告诉你了?”
“是呀。”张云起点头,今晚他好端端的没事把初见叫上天台,初见何等冰雪聪明,一想就能够猜到原因。
他喝了口啤酒,笑着说:“洛琳打了我的电话,说你填的是湘南大学,意思应该是希望我劝劝你,不要放弃你一直想去追求的一些东西吧。”
初见侧头看着张云起:“你怎么想?”
张云起笑道:“说实话,接到洛琳的电话的时候,我正在开会,当时被感动的一塌糊涂,想让我劝我媳妇改志愿去北大?她在想屁吃呢。”
初见笑着:“不许这么说洛老师。”
张云起喝了一口啤酒,说道:“而且吧,我觉得去北大也好,在湘大也罢,都行的,哪怕不念书了,也就那么回事。再说了,有什么好劝的呢?你这么冰雪聪明的女孩子,肯定都已经想好了的,我说那些话又有什么意义呢?只是吧……”
初见问:“只是什么?”
她话刚刚说出口,这时半空中忽然飞过来一只萤火虫,扑腾着翅膀,旁边的张云起伸手一抓,把萤火虫逮进了手心里。
他用食指和中指夹住萤火虫的身体,看着萤火虫拼了命的扑腾翅膀,想要冲向天空。
他笑道:“只是我们老师常常说,人活着,不能失去感受幸福和自由的能力。我不希望我是这只手,而你是我手里的萤火虫。”
说到这里,张云起松开双指,但那只萤火虫没有重新飞向天空,而是坠落在地上,柔弱的翅膀扑腾了几下,便没有了动静,荧光也熄灭了。
“好晚了,回去睡觉吧。”张云起将啤酒一饮而尽,跳下天台边沿。
进门的时候,初见听见他从楼梯口传来的声音:“煜,我爱你。永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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