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云起是晚上八点半抵达里津的。
他和胡宪峋游逛完屈原垸后,便独自连夜从岳阳返回里津。
4350工程作为湘南地区特大项目,系统庞大,涉及到的政策、人员、资源可谓千丝万缕,绝不是一朝一夕就能够定下来的。他和胡宪峋商议出来的结果,只能算是整个项目的筹资和土地运作两个板块的一个最基础的雏形方案,后续的具体落地,相关方面还有巨量细节有的缠磨。
这么大的项目,张云起打算让最得力的李季林担任总责任人进行推进。
至于林氏护鱼队的那一伙小年轻,连张云起没放在心上,胡宪峋又怎会在意?当时那伙人拿着棍棒气势汹汹的冲过来,保卫人员掏出证件往对方脸上一亮,对方就差180°匍匐跪地叫爷爷,随后电话就打到了岳阳公安局,局长差点当场栽倒,立即领着人快马加鞭赶了过来,把林氏护鱼队的全送进了局子里。
这就是一桩小事。
真正要命的在于这桩小事背后映射的问题是巨大的!
岳阳、湘阴两地的芦苇场都是国营的,现在转手承包给了私营商人林国民,林国民借着承包芦苇场的由头,私修水泥堤坝闸,建设矮围堤坝,独霸近三万亩湖泊,彻底垄断了周边的水利、林木、渔业资源,那么,这个承包合同还能是正常的吗?背后怎么可能没有大鱼撑腰呢!更重要的是,此类现象绝非个例,当下胡宪峋如此重视洞庭民生、经济与环境的可持续发展,能忍得下这事?
那4350工程大可不必动工了。
有时候看着胡宪峋,张云起就会想到自己那个已经故去的老师王明榛。
某种意义上,这两个老人都是从旧时代走过来的纯粹的理想主义者,最大的区别在于站在三尺讲台上的王明榛,天真、执着、固执地把理想当神灯,期待着在讲台下那一批又一批的中国少年心里埋下向往光明的种子。
胡宪峋不一样。
他给张云起的感觉不一样。
他是真正了解这个世界运行规则的人,他知道在任由强者书写的历史书中,从来没有眼泪的位置,但他那冰冷的杀伐果决里所暗藏着的,是对亿万劳苦大众的悲悯。
心怀悲悯,手掌雷霆!
窗外的大雪还在纷飞,张云起意识到湘南地区又要掀起一场大风暴了。
脑子里琢磨着这些,张云起开了两个多小时的车才抵达里津。
他要先回南门别墅一趟,奔驰穿过白雪铺地的二里半街道,行至湘大东方红广场时,路边忽然出现一个人影在街灯下招手,张云起定眼一看,居然是许久不见的马如龙。
张云起可不知道这个傻帽给放出来了。
他把车开了过去,滑下车窗,见这小子穿了一件五颜六色的大棉袄,神情格外欢脱,似乎比以前更加跳了,他说道:“你啥时候出来的?”
马如龙手里拿着羊腰烤串,塞嘴里嚼了一口,满嘴的骚味:“就今儿上午。要不一起吃个烧烤?大家伙儿都在呢。”
张云起侧头一看,213宿舍的哥们儿几个都在街对面的烧烤摊上吃夜宵,还有学生会体育部长洪森。
他想了想,时间还早,下了车。
近段时间太忙,张云起已经挺久没回学校了,但哥几个还是一样,颓废的如宋君羡天天在宿舍里躺尸,过得比山顶洞人还原始,上进的像周鼎川一天到晚泡在图书馆里看书,充实的一塌糊涂。
人生百态。大学亦然。
张云起和马如龙走到烧烤摊里面用塑料棚子围起来的桌子前,和哥几个打了声招呼后坐下。
这顿烧烤的主要目的是庆祝马如龙重返学校,气氛也格外热烈。
他这次能够出来,是校长江汝勤出的力。
江汝勤已经把苏德等人在学校里桩桩件件违反校纪校规的事情写了一份长篇报告打到上面,比如不愿意填写会客名单,经常挑衅门卫,为了逃避管理,他们竟然推到了宿舍楼前的围墙,并且直接点明此次争端的核心原因就是苏德等人留宿暗娼!并且先动手殴打门卫,打砸学校公共设施。
眼下事态彻底平息,处理结果也已经出来了,上面怎么沟通的不得而知,但除了已经挂了的苏德,其余涉嫌引起冲突的那伙人被开除学籍,遣离国内,江汝勤也借着这股东风顺势推动湘大修改校规,平衡学生待遇,并向省厅反馈,坚决要求从下个学年开始减少倪哥学生的人数。
这事儿值得湘大学生欢呼雀跃。
为这件事蹲了看守所的马如龙是毫无疑问的大功臣,忽然之间,在系里面变得格外受女生的欢迎,今天下午他去上课的时候,教室里掌声雷动,联谊寝室的丑小鸭于小雨看着他都两眼冒星星。
学生时代,再没有胸怀民族大义舍生忘死的英雄人物更具有人格魅力了,马如龙的范儿也因此变得不一样了,摇身一变,由一只猥琐的小鸡变成自信的战斗鸡,在烧烤摊上专挑羊腰子羊鞭吃。
反正买单的是大老板张云起……
聊起苏德,大家也不可避免地提及起了联谊宿舍的美女赵文瑄,因为她和苏德谈恋爱的事情早已经闹得湘大人尽皆知,她的脸也算是丢尽了。
这个在国人眼里像啥?
黄花大闺女找狗交配!
而曾经追过赵文瑄的马如龙更没脸,不过至少眼下春风得意的他脸上满不在乎,啃着羊腰子喝着啤酒说:“我中华好男儿千千万,他娘的找那么一个玩意,现在好了,年纪轻轻当寡妇,以后湘大谁还看得上她?”
一向胸怀博爱的小白脸金圣泽道:“你也别嘴太毒了,她够惨了现在。”
马如龙“呦”了一声:“怜香惜玉?当初如果你收了她,哪有这些屁事?现在装个锤子好心!”
周鼎川赶紧开口打断了这哥俩毫无意义的争论:“我听说校长江汝勤找赵文瑄谈话了,当初她把苏德藏起来的事儿,学校要追究她的责任,指不定要被开除!”
马如龙沉默了。
贺临望向旁边一直没作声的张云起,接话道:“我听刘颖说,赵文瑄最近隔三差五跑到岳麓分局闹,说她把苏德藏起来的地点,是你找到然后宣扬出去的,这导致了苏德的死亡,她说这就是蓄意谋杀,应该追究你的刑事责任。估计这事儿她也告诉了校长江汝勤,不过这就有点傻了,江汝勤对你这么好,肯定会替你罩住。”
张云起点烟抽了一口,笑着说:“还有这事儿?我不知道,帽子倒是挺大的。”说到这里,他在大家略带询问的目光之中,端起塑料杯子:“来,哥几个喝一杯,新年快乐,我等下还要开车回江川,元旦回来我请大家再聚一下。”
张云起没喝酒,喝饮料。
哥几个却只觉这个室友着实深不见底。
简单唠了唠,见时间已经很晚了,张云起道别提前离开,回东门别墅取衣物。
忙完这些事,他去了白竹坡。
纪灵家的复式小楼已经熄灯,这么晚大概是都睡下了。下车后,张云起掏出手机给纪灵打了个电话。
电话响了好久才接通,纪灵的声音迷迷糊糊的:“你来啦?”
张云起道:“在楼下了。”
纪灵说:“好咯,你等我。”
张云起挂了电话,抬头看见二楼的一间卧室窗户上亮起了灯,很快的,纪灵就出现在了一楼门口,女孩穿着黑色大风衣,里面是白色针织衫,拖着行李箱走了出来,左耳的三叶草镶钻吊坠,在寒风里摇摇晃晃。
张云起笑着说道:“回江川老家的事情和你爸妈打招呼没有?别回头成了我大晚上拐卖良家少女。”
纪灵好像还没睡醒:“知道的咯。”
张云起点头说行,然后把纪灵的行李箱装进后备箱,两人上车,纪灵揉了揉眼睛,把一瓶咖啡递给他,他启动引擎,奔驰驶出白竹坡。
穿过夜深的里津城区,从里谭西往南疾驰,过了盘龙山,便上了省道,张云起提速朝着遥远的家乡的方向狂奔而去,90年代交通比较落后,回一趟老家江川得六个多小时,这会是一个漫漫长夜。
纪灵平时熬不得夜,到了10点多就蔫巴巴的了。不过今晚已经提前补了一觉,慢慢地醒觉之后,倒显得精力旺盛,兴致很高,一路上盘着双腿抱着零食和张云起说个不停,她说:“晚上开这么久车,你会不会累?”
张云起嘴里嚼着纪灵投喂的酸果:“这是什么话,通宵开车是个人都会累。”
纪灵说:“那今天白天干什么去了咯?这么晚才出发。”
张云起道:“好大的一个事。”
纪灵说:“好大的事是多大的事?”
张云起笑:“有关于理想,大不大?”
纪灵打了个冷颤:“牙酸。”
张云起笑了笑,说道:“今天去开了一个会,是一个涉及到数百万农民的工程,在洞庭湖那边,胡宪峋书记有想法让我操盘一期工程的54万亩土地运作和资金筹备。这么大的体量,又牵扯到这么多农民,说心里话,这个难度可能没有办法去想象,我心里也没什么底。”
纪灵说:“但是你一定会去做的。”
从小到大,这个女孩总能够一眼洞穿张云起的心思。
张云起沉默了一下,说道:“其实我心里很清楚,胡宪峋只要钱,他要天量的资金才能实现他的抱负,他认为我能给他搞到钱。这就是他让我参与这个项目的核心原因。”
张云起停顿了一下,随后又说了起来,好像这些牢骚话他也只能只想和这个从小玩到大的女孩说:“但是对我来说,这个项目想获利,大概率是猴年马月的事情了,数十万的农民要巨量资金安置,项目工程要巨量资金才能推动,我和省里面合资设立的公司,通过土地运作的收益短期内肯定全部都要拿来支持胡宪峋的事。”
纪灵说:“但是你还是会去做的。”
张云起问:“这么笃定?”
纪灵说:“你不想做的事情,你从来不会跟我说。你跟我说,说明你一定要做,只是你心里好大好大压力。”
这时车窗外忽然传来一阵锐啸声,纪灵伸手指向窗外:“看!有烟花。”
张云起侧头看着窗外,天空有零散的烟花坠落,溅射出无数道碎光,旁边的纪灵变得开心起来,她滑下车窗,那一头短发在寒风中摇曳,精致的小脸儿在忽明忽暗的光影里,美得令人窒息。
张云起抬手看了眼时间,正好过凌晨12点,现在已经是1996年了,他对纪灵说:“新年快乐。”
烟花散尽,天空很快归于沉寂,纪灵收回目光,发现张云起正看着她。这么多年了,这个男孩看她的眼神好像从来没有变过。
她呆了呆,忽然就说:“我不会祝你新年快乐的。”
张云起愣了愣:“为什么?”
纪灵扬起脑袋:“因为我希望小张同学一生都快乐呀!”
张云起笑。
纪灵也笑。
张云起滑上了车窗。
奔驰在雪白大地上奔驰着。
这时的雪已经停了,但四野依然有寒风在呼啸,车内是温暖的,单曲循环的《潇洒走一回》在暗夜里静静回荡:“天地悠悠,过客匆匆潮起又潮落,恩恩怨怨,生死白头,几人能看透,红尘啊滚滚,痴痴啊情深……”
在动情的歌声中,奔驰渐行渐远,时间慢慢流走,到了凌晨四点多的时候,纪灵终于顶不住,卷缩的身体躺在椅子上睡着了。
张云起一个人开着车,在清晨的六点多的时候进了江川市区,此时的天空将明未明,蒙着一层乌青色的布,他一路穿街入巷,涉象山路,越过春江河畔,来到水榭云都别墅区。
张云起停好车后,看着躺在副驾驶位的纪灵睡的正熟,精致的小脸上带着恬静,长长的睫毛在上面留下了两痕阴影。
张云起伸手摸了摸女孩的脸。
女孩忽然就睁开了眼睛,抿嘴笑。
过了一会儿,她手朝天空一指,说:“出太阳了!”
张云起抬头,看见一道光洞穿黑夜,在1996年第一天的清晨里,犹如一道利刃劈开云层,洒落在了雪白的大地上。天的尽头,冉冉升起的,是一轮灿烂千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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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卷:灿烂千阳·终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