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历新年总是最像新年。
如同多数人小时候记忆里的样子,在冬春交替的时间节点上,以独有方式唤醒中华大地里的生机与人间的温情。家家户户张灯结彩,灯笼高挂,喜气热闹的景象伴随着炮竹烟火硝烟味,充斥在云溪的上空。
置办年货一直是张云起乐意干的事。
除夕那天,他带着初见逛一下龙湾镇上的集市,买了年画、炮仗和对联,吃一些小时候他垂涎欲滴但少有机会吃的。塞满猪肉的油灯子、米饺和糖油粑粑。
从镇上回转后,张云起在家门口卸货。
这时一个老男人从村里头走过来,张云起注意到他,年纪应该有四十多岁了,穿着破破烂烂的蓝布大棉袄,好些地方已经破了洞,露出里面的棉絮,已经发黑带着霉,头发也是邋里邋遢的,已经可以做鸡窝,这会家家户户都在忙,就他拢着手,好像无所事事的在瞎晃悠,只是晃悠晃悠着,就走到正在卸货的张家门前。
这人张云起认识。村里的老单身汉,叫刘洋麻,成天喝酒喝的满面红光,在村里头瞎晃悠、打麻将。
张云起见他走过来,掏了一根烟递了过去,叫了一声洋麻叔。
刘洋麻接了烟在鼻子上嗅了一下:“中华哩,好烟,好烟,想当年……”
张云起立马打断了他想当年的牛逼,问道:“洋麻叔,有什么事吗?”
他掏出火柴点了烟,陶醉地吸了两口后,才伸手往成排的别墅一指,门前都是杀鸡宰鸭忙碌筹划着过丰年的村民们,他说道:“你看,人只是为了一张嘴,有口饭吃,何必忙成那样?他们世事越做越多,有什么用?我一个月只干七天活,就够我喝酒打牌的了,其他的时间用来睡觉,这话说给其他人听,没有一个理解,不知你这个读书人如何看待?”
张云起笑了笑。
刘洋麻的这番话倒是让他回想起以前听闻过的这个老单身汉的一些历史。
年轻时刘洋麻在外面做过一些倒买倒卖的小本生意,走南闯北,曾经阔过,最风光的时候,称得上是万元户,后来赌博输了,女人跑了,由此他得出一个结论,女方是爱钱胜过爱男人的。
现在,他是村里最闲的人,看破一切世事,大概也是现如今整个云溪村唯一敢对张云起不假辞色的人。
当初张云起在云溪让村民们贷款集资搞股份制合作社的时候,他是村里为数不多没有参与的村民,导致现在拿不到合作社的股份分红,那点自留地也不愿意营务,杂草长得有人高,这次村里头集资建别墅,同样没有他的份,现在还住在两间破破烂烂的茅房里,过得一贫如洗。
眼下云溪村的村民们个个有了奔头,小日子兴旺发达,村支书兼合作社理事长张海军看不下去了,也可能是觉得这个穷懒汉没事儿在村子里瞎逛游有碍观瞻,平时又常常有政府领导来考察,于是安排他去合作社干点活,但他给人打工也有讲究,刮风下雨不去,头疼闹热不去,也有困顿的时候,随便在谁家菜地里弄把菜,或者瓜架下摘个丝瓜,或者跟懒汉朋友们去偷只鸡,日子过得相当逍遥自在。
不过,就刚才刘洋麻的那个问题,已经上升到了哲学层面上,张云起赞赏道:“不错,相当赞同。”
刘洋麻嘚瑟起来道:“就是,有文化的人就不一样,那些个农民,真是不足与谋!”
张云起笑着从后备箱里抓了一只老母鸡,递给刘洋麻:“叔,新年快乐。”
刘洋麻眼睛一亮,立马接了鸡。
张云起说道:“贫穷不是社会主义,吃之前鸡毛还是要记得拔的。”
刘洋麻嘿嘿笑,嘴里念叨:“知晓哩!知晓哩!谢了啊大侄子。”
说着话,刘洋麻已经拎起活蹦乱跳的鸡,沿马路往村子深处的那堆破破烂烂的老房走去。
那时春日晴光正朗,路的两侧已经有绿芽在枯草中涌动,穷懒汉的身影在阳光之下,显得格外欢脱。
新年总是快乐的。
有钱人的新年则是双倍快乐。
在处处都洋溢着浓浓的年味中,放烟花,走亲戚,老家的土特产张云起实在是吃了不老少,酒也喝了很多,从大年初一一路喝到初六,如今老家里的村民们已经把他这个“大人物”引进自己家里吃饭当成一种荣耀,掐算着日子要请他上门做客,有几个人甚至是为张云起应该先去谁家这样的话题争议起来,搞得张妈一个头两个大。
大年初七那天,张海军请张云起去村合作社开大会。
过完年,张云起就要回转省城里津,下次回来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的事情了。现在村里头的各个产业他也确实是最大股东和实际控制人,虽然他现在已经无力再操持村里的事,但既然来了,情况还是要了解一下。
会议议程是新一年云溪村的发展问题。
参会人员很多,除了以张海军为首的合作社管理层,还有联盛体系下的龙景园农业产业园总负责人牛奋,联盛老总李季林今年在里津过年,没来,张云起也希望他今年能够把更多精力放在洞庭湖项目和乔口镇项目上。
眼下云溪村的产业十分庞大,在村股份制合作社之下,有全资控股的华丰农业经营着的三个面积达到五千亩的大型种养殖基地,以及与封阳政府达成在12个乡镇散种统购合作协议。
这是云溪村立足根基。
这些年来云溪村村集体经济迅猛发展的核心。
但是张云起打造的合作社+公司+生产基地和合作社+包销合同+农户散种两套产业运营模式跑了这么些年,已经十分成熟,张云起没什么好说的。
他想聊到是云溪新开辟的村集体宅基地和建设用地的盘活经营方向。
虽说国内的旅游业才刚刚起步,农家乐之类的周边游也是在21世纪后才火爆起来,但眼下云溪村全国闻名,隔三差五来云溪看新鲜的人并不在少数,抓住这个机会,逐步往文娱旅游这条道上去拓展村里的多元化经济结构是应有之举。
这一块由云溪和联盛合资的村办企业云兴资管公司负责。
云兴资管是去年联盛集团和云溪村合资设立的村集体资产运营管理公司,云溪村占股60%,联盛集团持股40%。张海军是董事长,总经理是李季林物色派任的,叫做汪松明,听说是华中农业毕业的,三十多岁,今天也过来了,但张云起是第一次见他。
等众人聚齐后,闲谈了几句,张云起率先发言,他直接进入主题:“各位叔伯,村里合作社这块去年做的不错,我看数据报表都还挺亮眼的,去年也和市里成立的农产品供销平台打通了渠道,再加上联盛,销路不愁,估计今年的形势会更好,所以呢,我今天想聊一下云兴资管的事,这家子公司成立也有小半年了,可是直到现在村里的宅基地和集体建设用地收储方面都还没有落实到位。我也比较忙,村里很多事管顾不到位,就前些天听我大哥唠了那么一嘴,没有具体了解这个事情,但今天各位叔伯叫我过来谈,我就是想了解一下这个是什么情况。”
在场的人都没作声,还是第一次见到张云起这个上头集团大老板的云兴总经理汪松明也显得有几分紧张,似乎是事情办的不漂亮,但大老板指名道姓提到云兴资管,他也只能硬着头皮讲道:“张总,云兴资管成立以来,根据李季林的安排,项目其实一直在推进的,商标都注册好了,大部分村民也都谈妥了条件,但就是村里好几户卡着核心位置的人家不乐意。”
张云起问:“谁不乐意?”
汪松明看了一眼张海军,没做声。
张海军叹了口气,点了根烟接话说道:“这缠磨事说起话长,还不是之前成立股份制合作社的时候,有好几户人家怕亏钱,不敢贷款入股,现在合作社发展好了,年年有股份分红,但他们落了个空,今年村里头又集体建了别墅,这伙人更加眼红,现在找他们房子的事情,就很不实际嘛!他们没有分别墅的名额,还住在老房子里,收了他们的房,他们住哪儿呀?这会儿还不得狮子大开口。”
张云起点了下头:“我听明白了,海军叔说的倒是实情,那批不同意的村民当中,也包括洋麻叔吧?”
张海军哼了一声:“就数他闹得最凶!要村里给他分一栋别墅才答应,这怎可能?”
张云起点点头:“这些年里村里发展的这么好,那些没入股的叔伯们没有享受到红利,有牢骚是正常的,但现在如果让利给他们,其他入股的村民肯定牢骚更大,这好像就是一个无解的问题。但我想说的是,云兴资管全面接盘云溪的资产资源,第一项业务就是针对云溪的闲置农房、宅基地进行统一收储修缮与开发盘活。事情才刚开始,就卡在这里了。”
张云起又说道:“要知道,云兴资管是一家公司,联盛和云溪是合作伙伴关系,村集体建设用地和宅基地运营是联盛的责任,土地收储是村里的责任,并且黑字白字写在合同里面的,所以现在在合同层面诉苦是毫无意义的。工作再难做,也要去做。具体怎么做,还是各位叔伯拿主意,毕竟你们了解实情。”
说到这话,大家立马七嘴八舌起来。
一方面是诉苦办这事的难处,更多的是唾骂那几个不配合村里发展的村民。
如果是在里津的乔口镇,张云起不会这么客气,但涉及到自己村里的这种事情,他不想掺和太深。这很现实,自古以来拆建之事就是矛盾的爆发点,他作为联盛老板,又是村里的普通一员,屁股往那边歪都得挨骂!所以他明确这事必须得是村委会和合作社理事会的这群领导出面解决。
合同上黑纸白字就这么写的!
最后,张云起还是在烟雾缭绕的会议室里谈了一下云兴资管下一步的发展规划,汪松明一丝不苟地做了笔记,但后面的话题又转回了那几个村民不配合民房收储的事儿上,一群大老爷们议论到天擦黑,也没有拿出一个定论。
这桩事大概是有的吵了。
张云起也需要时间好好琢磨一下。
大年初七那天,张云起接到高中156班最后一任班长林雪晴的电话,大家提议在市里搞同学聚会。
回到江川这么久,他和初见还没有和以前的老同学好好聚聚,寒假也没几天剩的,这次同学聚会自然不能缺席。
次日,张云起开车带初见返回江川。
老一辈人思想守旧,尤其是张妈,不准下面的儿女们乱来。
平时家里有人的时候,张云起和初见都是各自睡各自的卧室,当然,他也没少趁着夜深人静的时候,钻进初见的房,睡初见的床。
只是每次天不亮的时候,怀里的初见准会把累得散架的他给推醒,红着脸叫他回去。
他娘的,和自己媳妇睡觉每次都搞得跟偷情一样,最亏的是,他丝毫没有体验到西门庆夜会金莲妹妹的另类快感。
这次江川的独栋大别墅只有他和初见了。
从大厅到厨房到卫生间再到卧室甚至是到楼顶的天台,都属于他的私密空间。
高中同学聚会在晚上七点。
张云起下午到了江川以后,给田壮壮打了一个电话。
寒假回来这么久,他们哥俩还没好好坐下扯过淡,张云起倒是挺好奇田壮壮在广东读大学混的怎么样:“对了,你大学学什么的?”
田壮壮立马道:“我学农业!他奶奶的你连我是什么专业的都能忘记,张老板,这兄弟没法处了。”
张云起笑了:“别介意嘛,毕竟我很难意识到你这么恶俗的人,竟然还能跟如此淳朴的农业沾亲带故,话说在学校里泡到妹子没?”
提及这个话题田壮壮就有些幽怨了:“学农业的能有几个能看的呀。一个个都长得奇形怪状,一想到要抱着她们睡觉,我宁愿抱着球睡觉。”
张云起道:“你这种地图炮不太合适吧?学农业的女生多淳朴啊。”
田壮壮道:“那你咋不找个村妞?还天天要抱着初见睡?”
田壮壮忽然又说道:“对了,凯子也回江川过年了,不过那会儿你已经回老家了,年前我们哥几个一起在市一中旁边吃了个饭,好家伙!凯子来的时候,穿着风衣带着墨镜,腰间别着一块手雷般巨大的大哥大,当时就把我们几个老同学全给镇住了,像极了一个很酷的黑社会老二。”
张云起乐了。心想王小凯看来还是以前那副鸟样,这是1996年,小型手机全国上下就没多少人买得起,而对于学生而言,bp机都是稀罕物,所以大哥大的风头还是相当盛的。
张云起问道:“为什么他不像黑社会老大?”
田壮壮道:“老大一般不会这么帅。”
张云起琢磨了一下田壮壮的话,道:“我他妈怎么感觉你在骂人呢?”
田壮壮道:“哪里有?”
张云起咽不下这口气:“陈浩南帅还是山鸡帅?”
田壮壮道:“这个……我只知道小哑巴最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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