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云起被王明榛叫到办公室谈话过后的几天里,到处交通堵塞,在这样严峻的形式下,各大中小学陆陆续续开始停课放假。
江川市一中是在1月7日那天停课的。
提前放寒假,学生们是高兴极了。年幼的他们,少有人能立即意识到这场雪灾意味着什么,甚至欢呼雀跃。于他们而言,这个冬天的味道,可能只是寒风里夹杂的雪花味,是红红火火的爆竹味,是小巷里飘起的烤地瓜香,是又酸又甜的冰糖葫芦。
当年的张云起年幼时也是这样的心境,他还记得有一年云溪村发洪灾,隔壁邻村因为地势低,水漫金山,家家户户都泡在水里,鸡鸭猪牛等牲口大多给大水卷走,他和几个小孩子爬到将军岭上看那壮观的一幕,第一次如此深刻地感受到大自然的力量,真是刻骨铭心,但当时的他并不能与那些被洪涝灾害深深伤害着的灾民们感同身受,也体会不到家园被摧毁的贫苦人家的绝望,反而是兴奋、激动,觉得这个人间实在壮美。
张云起收拾课本滚出学校的那天,全市已经大面积停水停电,通学生还好,可以立马回家,但对于少部分寄宿生而言,光景可真是不大好过了,首先最要命的问题是大雪封路,全市与下面的区县交通大停摆,那些偏远农村的学生想要回去是很艰难的。
这时候大家只有两个选择,要么投靠市里的亲戚,要么继续住在宿舍里,等到政府调动铲车铲除冰层打通交通线的那一天。
选择前者的学生是多数,但总有一些学生在市里无依无靠,只能继续留在学校里,学校食堂还开着的,供应免费的廉价饭菜,总不能叫滞留的学生们吃不上饭,但日子过得实在煎熬,取暖是最要命的问题,白天无所事事,天气又冷,学习搞不进去,晚上睡在没水没电的宿舍里,蛋蛋都要冻裂。
那段时间,张云起对这些事儿了解的不多,学校放假之后,他的心思就放在了联盛那边去了。
现在雪灾肆虐,市民的日子不好过,很多企业也举步维艰,生产受到了很大影响,但超前的目光再一次为张云起赢得了时间。
早在一个月前,张云起命令远在云溪村的龙景园产业园加班加点赶产能,三条生产线火力全开,运输线高速运转,同时,他要求产业园必须在元旦时停工停产,住在市里的工人全部休假返还江川。
当时工人们对张云起的这个命令还颇有微词,前头加班累得半死,后面连着春节要放一个多月的假,不能理解。现在,大家只感觉到万幸,如今全市通往外界和下面县城的交通大停摆,如果不是提前停工放假,五百多号员工指定全部要滞留云溪。
这一天,张云起在联盛总部开今年的年度总结会议后,和初见去了市第一人民医院,探望杨伟的妈妈李月华。
李月华的病情并没有好转,已经引发器官并发症,患有高血压,每周要做三次透析,现在已经不能下床,经常性呕吐、便血、皮肤紫癜。张云起曾经建议她转院到省城湘雅二医院,但李月华拒绝了,她似乎不愿意折腾了。
其实这样的心境并不容易体会,让张云起常常记起班主任王明榛钟爱的那篇文章《孟婆茶》,也总是会想起王明榛曾经在课堂上对这篇文章的解读:“在漫长的生命当中,生和死会逐渐交换位置,死亡变轻了,好似自由,而活着,会成为一件沉重的事情。”
人是需要自己与自己和解的。
只有这样,才会拥有感知幸福的能力。
这次张云起带着初见来,病房里除了杨伟杨瑾姐弟俩,还意外地遇到了红星电子厂的厂长柳东盛。他的状态看起来也不大好,胡子拉碴的,人消瘦不少。这应该是他人生最煎熬的一段日子了吧。
眼下森海集团的董事长赵世明已经进去了,柳东盛也被开除了,红星的一把火烧出了一个“拦街堵路”事件,逼得政府先替森海集团垫付了八百多万,除了还贷消账,红星职工们都拿到了还算满意的下岗安置费与拖欠的工资,能够在这个寒冷的冬天缓上一口气,过上一个安稳的农历新年。
当然,这群曾经为了红星奉献过青春的老派工人们,从此与红星电子厂也再无瓜葛。
森海集团董事长赵世明被停职调查一点也不意外。被警察带走的那天,他很坦然,柳东盛带着职工们堵在森海集团大门口闹事的时候,他就知道会是这个结局。
在上位者眼里,稳定总是压倒一切的,如果杀一只鸡就能让全市义愤填膺的猴子们满意,那么杀他这只鸡的成本约等于零。
柳东盛因为带头拦路,被开除公职,仕途之路至此终结。
对他而言,这其实已经是最好的结果,早在张云起逼他闹事的时候,他就料想到了自己要接受调查,甚至是判刑坐牢,但结果并没有他想象的那么糟糕,因为这桩事,眼下柳东盛在红星职工们的声望已经达到了顶点,考虑到巨大的舆论压力,市里面对他的处分也没有太重。
然而即便是如此,这桩事情对他的打击也是巨大的,倘若没有拦街堵路的事情,前程可谓一片晦暗。
见张云起进来,柳东盛只是点了点头。
李月华倒显得高兴,蜡黄干瘪的脸上带着笑,可能是红星的冗员处置已经有了一个初步结果,她这个职代会秘书长心情好了不少,看到张云起身边的初见,立时说:“呦,这个女娃娃好漂亮,是……”
杨伟心直口快说:“初见,是我班上的学习委员,还是云起的女朋友,成绩贼好,全校第一名。”
初见小脸立时红了,抿嘴说:“阿姨好。”
李月华哑然,最后笑着摇了摇头:“你好你好,快点坐,娃娃。”顿了顿,她又对张云起说:“娃娃,明年你们就要高考了,还是应该把精力放在学习上,不过我说这话也不大对,你们成绩好,倒不用操心,你活的明白呀。”
柳东盛接话道:“是呀,够明白的。”
张云起看了柳东盛一眼,笑着拉了一把椅子坐在旁边,问李月华:“阿姨,现在市里面已经停水停电,医院这边怎么样?”
杨瑾接话说:“医院里其实还好,有发电机,水是消防供应的,基本生活有保障。”
李月华叹了声:“现在外面很乱吧?”
杨瑾说:“谁说不是呢,现在买米买菜都好难,水要跑到城中村和郊区的水井去打,蜡烛根本就没得买,好多人都是烧煤油灯照明了,把屋子熏得乌漆嘛黑的。”
张云起笑道:“你家也这样吧?我那边囤了一些生活必需品,回头杨伟去拿一些回来。”
杨伟点头应了下来。
后面大家又聊了一些家常,虽然李月华的病情已不乐观,但她干瘪蜡黄的脸上一直有笑容,让人错以为她只不过得了一场小病,那些凄风厉雨、生死离别根本就不存在。张云起也不知道是什么样的磨难,给这位平凡的妇女铸就了这般从容且坚硬的品格,或许是旁边那一对尚且年幼的儿女,也或许是红星那几百名工人的下岗安置费总算有了着落。
李月华唠了很多雪灾和红星的事情,倒是柳东盛很沉默,站在旁边一直没有说话,远没有当初求张云起想办法解决红星冗员处置时的热情,张云起也没有在意,呆了大概半个小时,见时间不早,告了别,和初见离开病房。
张云起走到医院大门口的时候,突然听见背后传来柳东盛叫他的声音:“张总。”
张云起站定脚步,扭头望向一路跟出来的柳东盛,他显然是有事情:“柳厂长,要去喝一杯吗?”
柳东盛低头笑了一声:“现在这个时候,也只有张总这样的资本家有条件有心情喝上一杯了。杀人放火金腰带,修桥补路无残骸。看来,这个世界从来都是这样的。”
张云起点了一根烟,也不知道为什么,听到这话他心里闪过一丝不快:“柳厂长似乎对我意见很大,红星的火是我放的吗?死的人是我杀的吗?”
柳东盛突然变得激动起来:“不是!但是红星电子厂职工只不过是你们这群资本家的玩具而已!这一切都是你操纵的!我按你说的做了,现在职工们和红星没有任何瓜葛了,他们不会闹了,以前我以为高山心狠手辣,但见识到你张云起张总的高超手段之后,看起来高山似乎根本就没有跟你抗衡较量的资本,红星的133亩黄金地皮大概已经是你的囊中之物了,不过,张总,我现在请你兑现你的承诺!”
张云起张了张嘴,但最后只是笑了笑。
旁边的初见这时倒是气恼了。
柳东盛的评价,把张云起形容成了一个心狠手辣、冷酷绝情的资本家,他操盘红星电子厂破厂重组的纠纷,目的就是驱使工人们闹事逼迫各方势力落入他设定的圈套,从而空手套白狼攥取那块沾满鲜血的地皮!
这颠覆了初见的认知。
虽说她对这桩事情了解不多,对于红星电子厂这个产权改制盘根错节的局面也不是她一个女孩子能够厘清的,此刻心里面充满了疑虑,还有对张云起的担忧,但是,她绝不相信柳东盛的这个卑劣说法,忍不住要开口,却被张云起一把拉住了。
活了两辈子,张云起明白一件事,需要解释的人生是悲哀的人生,需要通过解释来奢求别人谅解的人生不配称之为人生!他对柳东盛说道:“红星的员工我会全接收,新的电子公司明年开春成立,具体事宜你去找王贵兵。当然,你也可以在新公司上班,待遇在以前的工资后面加个零。”
张云起掐灭烟蒂,拉着初见的手,转身离开医院大门,步入大雪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