迦隐寺位处京安城外南二十里的阳山上,此时隆冬腊月,寺内腊梅尽数绽放。
圣人仪仗自大雄宝殿蜿蜒而下直至山脚,左右卫各五千随君护卫,便是有天大的本事都不能靠近圣人分毫。
圣人方才用过素斋,此刻正与平康王褚稷一道,行至寺后赏梅。
院中白雪映出朵朵红晕,被风一吹,那红晕便也跳动着恭迎圣驾。
迦隐寺主持方丈慈惠伴驾而行,他须眉尽白,一脸慈悲相。
圣人负手而立,对褚稷道:“今日不太平,便是在佛门净地都躲不得清闲。”
褚稷微微一笑,缓声说道:“褚琏不喜程聿已久,只是今日,她委实过了。”
圣人伸手折了一枝腊梅:“修怀当得世人不喜。”
褚稷颔首:“木秀于林,自是如此。”
圣人把手中腊梅递给身侧内侍:“拿回去给司昭仪,她近日身子不适,佛前花总会让她心安些。”
“喏。”
内侍躬身接过,忙不迭的去寻了合适的盒子装好,生怕碰掉了一片花瓣。
“圣人,绣止府四处主事媱嫦求见。”
又一内侍缓步而来,低声道。
“媱嫦?”圣人轻轻摇头,“不见。”
说罢他便看向褚稷,眉眼间倒也看不出喜怒:“修怀向来不禁说,才提起他,便差人过来了。”
褚稷哑然失笑,想了想,他还是道:“皇兄不如见见?这小丫头大抵是今日方才到京安城的吧?也算周全了顾氏颜面。”
圣人却仍摇头:“不见,难得偷取半日闲,实在不耐烦理会他们那些琐事。”
褚稷只得应声:“皇兄不喜,便让她候着吧。”
“嗯。”圣人复又转身,寻了只翘首而立的腊梅折下,不发一言递与内侍。
这一支腊梅他未说明要给谁,内侍却更显郑重,比方才那枝还要珍视些。
褚稷瞥了眼那枝腊梅,缓声问道:“皇兄向来喜欢幽兰柔顺,怎得今日对梅花也有了赏玩的雅兴?”
“凛冬含苞,迎风而开,这花,倔强得很。”
圣人瞧着眼前的梅花,似是想起了什么人,眉心缓缓皱起。
褚稷的嘴角依旧含笑,听不出圣人言外之意一般,直言:“人似花三分,花与人无异,皇兄这是睹花思人。”
“这话,也只你敢说。”圣人低低一笑,敛袖转身,“顾家那小丫头呢?传进来。”
“喏。”
媱嫦捏着那封奏折,顶着寒风站在山门外,着实有些冷了。
今日着实把她折腾得不轻,现下被冷风吹着,原本就有些疼的头愈发疼了。
等了二刻,终于等得了内侍前来唤她觐见圣人。
她理了理衣衫,跟着内侍步入山门。
“主事大人这边请。”
来传话的是内侍省常侍曹舍人,形容瘦削,眉目锐利。
他躬身前行,与媱嫦走得极近。
“今日亚岁不朝,圣人召见大人已是恩宠有佳,大人万勿忤逆圣驾。”
他微微侧头,以极低的声音对媱嫦道。
“多谢公公提点。”媱嫦回以浅笑,“我依稀记得您。”
“哦?”曹舍人看着媱嫦的眼中尽是惊异。
他扭着头看媱嫦,脚下的步子却一刻不停。
媱嫦跟着他脚步不停,仍笑着对他道:“四年前,我随阿姊入宫求见圣人,便是您带我们入殿的。”
“大人好记性!”曹舍人有些感慨模样,“老奴也记得,大人那时还是瘦瘦小小的一个小姑娘,哭红了眼,却怎么都不肯听话离开。”
媱嫦双眸炯炯,看着他问:“公公,不知今日圣人可曾召见过旁人?”
程聿要她赶在明德坊之前把奏折递上,她总得要知晓那边是否已经来过了。
曹舍人含笑看她,复又重复一遍自己方才说过的话:“大人,今日亚岁,休沐不朝。”
得了他这话,媱嫦的一颗心总算是放了下来。
她舍近求远,自京安城一路疾驰而来,为的还不是赶在明德坊前边把奏章送上?
若是真被明德坊抢了先,她就得另想他法了。
“多谢公公提点。”媱嫦浅笑着,“佛门清净地,回头再请您喝茶。”
“大人客气,”说话间,曹舍人已带着媱嫦到了一处禅房,他亲自掀起门帘,“大人请。”
禅房内燃着旃檀,香气厚重犹带一丝香甜。禅房素雅,哪怕圣人亲临,也并未以华贵物什装点。
圣人正在抄经,闻听脚步声也未搁笔。褚稷负手站立在旁,瞧着媱嫦那有些狼狈的模样,他笑了。
媱嫦充耳未闻,端端正正的跪下,也不出声。
她垂着眼睛,双手捧着那份奏折,脊背笔直。
圣人写完一句,终于搁下了笔。
紫玉笔杆轻触笔山,发出些许声响。
媱嫦俯身行礼:“臣媱嫦,参见陛下。”
一声低低的笑声传入她的耳中,紧跟着便是圣人那不紧不慢的声音:“怎么这般狼狈,御前失仪,朕可治你大不敬之罪。”
媱嫦的发带垂落,其上的明月石触到地面,发出一声脆响。
“陛下明鉴,臣今日入城履新,自辰时起便奔波于京安城中,事关社稷安稳,臣无暇他顾。请陛下责罚。”
“伶牙俐齿。”圣人坐到案后,呷了口茶后才道,“平身吧。”
媱嫦站起身来,把奏折呈上。
圣人一手搭在奏折上,并不急于翻看,只含笑看她:“长大了。”
媱嫦弯了弯嘴角:“四载春秋,臣已非当年孩童。”
“脾气也大了。”圣人侧头望向褚稷,“老三,你可还记得她当年模样?”
褚稷低笑摇头:“臣弟愚钝,记不得了。”
“呵,”圣人微微一笑,“当年在殿上,朕只记得她双眸肿如桃核,跟在卿落身后一个字都不敢说,却偏偏要摆出一副天地不惧的模样。”
媱嫦垂眸听着他闲话,配合的露出一抹赧色。
褚稷笑得眯起眼睛。
他笑道:“那些臣弟都不记得,只记得当年顾卿落离京时,四弟策马百里狂追不休,若非皇兄连下十八道诏书,他怕是要跟到元州去了。”
谈及往事,圣人眼中的笑意却渐渐敛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