巍峨的城楼之上墨色无边,一道明黄的身影静静伫立着,他腰缠孝布嘴角平直,神色淡漠。
唯一让人觉得他有温度的,便是怀中始终紧抱着一只檀木龙纹的盒子,待下一刻天边乌云散开,月亮重新亮出清辉光芒后。
江宁低头无声打开了盒子,盒子中袒露出层层不知名的白粉。
夜风习习从旁而过,连连卷起盒中白粉飘向天际,很快一波接一波的湮灭在夜色中。
城楼之上无人敢说话,跟在江宁身后的年轻小宦官,也不知皇上操劳了若干天的先帝丧仪,好不容易结束了,不在自个宫中歇着来城楼吹什么冷风。
正当他暗自腹诽时,面上突然糊上一层细粉,正是从江宁捧着的盒子中飞散出来的。
小宦官难掩心中好奇,抬手捻了一层下来待放在眼前暗自分辨时,将他吓的直陡然一惊,再不敢在心中游离神思。
江宁继续抛撒着盒中之物,期望将这些粉末能够一丝不落的散出宫墙之外。
因为这些东西并不是别物,而是他的父母。
江徇临终前跟他说,母亲生来就在一方小院中,长大了不过小院换大院,府换府,一辈子没怎么看过外面。
母亲最喜欢双宜阁的后墙根,那是离外面最近的地方。
待在那里静坐可以听见外面扛货箱叫卖的商贩,可以听见追着商贩买吃食的孩子,听他们说哪样糕点糖果比较好吃。
喜欢偷偷借父皇的书读,蹲在沙土上练字,热爱各地风土人情的话本子。
母亲的心中有一片属于自己人生的净土,却永远到不了那。
父皇说他能站在上京的最高处,能走出母亲不曾走出的家宅,大方品读典籍,亲赏各地风貌。
却永远无法摆脱明争暗斗,更在失去母亲后永远囿于原地。
他和母亲是对同样没有自由的可怜人。
死后归于风归于天归于地,或许才能得到平静自由。
江宁记忆中很少有和母亲单独相处的场景,甚至母亲在时他不能直接喊母亲。
他要跟着嫡母柳氏生活在正院,一个明明是父皇正妻,却活的像府外人的女人。
他自打有记忆起,很清楚的便能感觉到父皇心中没有柳氏,柳氏心中也没有父王。
与其说他们是夫妻,不如更可以说他们一个在努力做宣王府的王爷,一个在做宣王府的王妃。
若不是一些宫廷场合,江宁在家中根本见不到俩人见面的时候。
柳氏并不会刻意对他和自己亲生母亲的往来有任何阻止,相反十分宽容。
或许是母子间的天然血缘在,即便柳氏待他再亲切,他也知道苏氏才是他母亲。
可惜母亲是个安静内敛的女子,柳氏有时还能跟他开开玩笑,唠唠闲话。
母亲却将所有的话放进了他的吃食,衣物之中,弄的他也十分烦恼母亲是不是不喜欢他。
但肯定不是的,不然母亲为何要辛苦为他准备吃食用物。
他更不会因为这就不喜欢自己的母亲,若是母亲喜欢乖巧一点的孩子,他也能学的安静听话。
可是跟自己想偷偷多在母亲身边赖着的心思相比,父皇的心思更是昭然若揭。
父皇会教母亲写字,江宁记得母亲初时的字体跟太傅徐敏文的字体很像。
可能笔力字魂不如,却是同一种字体,有段时间父皇突然不让徐太傅教他了,母亲闲来练完字的纸张都莫名其妙的没了。
父皇天天手把手教母亲重新写字,不许让她再用之前的字体,可是一种新的字体母亲常常改不过来。
父皇一教就是教了三个月,三个月中母亲常挂着泪珠,很奇怪的泪珠,并不是母亲被父皇打了骂了。
那种挂着泪珠的眼神带着埋怨,气恼,江宁惊讶发现母亲竟然还敢对父皇这个态度,毕竟父皇在江宁心中是很威严的。
父皇压根不生气,反而有一种欺负了人的得意。
而他却因为父皇要教母亲写字的那三个月中,一次都不能有机会在双宜阁留住。
明明俩人大多时间都是沉默的,只是比起柳氏,父皇跟母亲更像一对夫妻,却没有像的如胶似漆,浓情蜜意。
因为那一次,他又糊涂母亲和父皇到底感情是深是浅了。
江宁不敢问,父皇毕竟是王爷,若他想他会和自己的其他堂叔一样,即便和嫡母没孩子,他还会和旁人有孩子。
若日后王府中不止他一个孩子了,他也只能看开。
可是让他没想到的是,父王的宣王府迟迟五年后确实要有孩子了,但仍旧是母亲和父皇的。
江宁嘴中不说,但是在正院数着日子去双宜阁见母亲,数着日子迎接母亲腹中,这个不知是弟弟还是妹妹的孩子。
母亲曾偷偷告诉他,只要父皇从外面回来,她腹中的孩子就出生了。
江宁于是更加抱着期待去等,某天父皇是等回来了,母亲却挺着肚子躺在血泊中。
母亲答应他的弟弟妹妹没有来,连母亲也不能睁眼说话了。
父皇回来时守了母亲五天五夜,这些天中谁都不知道父皇在母亲房中干什么。
再等父皇出屋门时,他让人准备母亲的丧礼,期间父皇喊自己去他跟前。
告诉自己一句很莫名的话,让他在徐敏言来吊丧的时候偷偷跟徐敏言说,自己看见嫡母柳氏给母亲吃东西了。
母亲吃了东西就没了。
明明父皇已经让徐敏言很久不教他了,还让他跑去说那话,徐敏言能来吗。
不想真来了。
徐敏言听了父皇跟自己交代的话,当时的模样竟然比在母亲房中待了五天的父皇还要可怕。
再后来他成了太子入住东宫,徐敏言继续教自己,一次他喝醉留住在了自己的东宫,那天夜里成了皇后的柳氏就病逝了。
他其实知道徐敏言没醉,走出东宫的时候他还派了人跟着,柳氏究竟怎么死的相信除了父皇,徐敏言,还有自己知道。
那天夜里,他们三人一起谋杀了柳氏,为母亲报了仇。
江宁不伤心,柳氏待他是很好,可母亲也很无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