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城,立冬。
宴斐才从外面回来,歇在椅上打了个盹,梦中听见有个声音在喊他,声音越来越近,一个模糊的人影出现在他面前。
“宴哥哥,宴哥哥……”
他伸手想要抓住面前的人,却抓了个空,心口一疼,惊醒过来,呆坐了几秒旋即起身走了,找到宴江知会一声就匆匆离开了,只说要出远门一趟,也没说去哪儿,一分一秒也不想耽搁。
一盏茶的功夫,宴斐快马加鞭赶到城门口,刚好赶在城门关上的前一刻出了城,快马加鞭朝北赶路。
……
北境,大雪停了一日。
夜灵犀又睡了一天才醒过来,已经是晚上了,烛火微微曳动,晃进她眼睛里犹如沉在了寂静的水底,略微透出一点光,像是一根随时都会断掉的丝线,她略睁开几分眼睛,垂着眼睫,看不清什么东西。
屋里挂起了纱幔,又添了一座暖炉,甚是暖和,外面的寒气一丝也透不进来。
但夜灵犀的手还是冷的,她问桃花开了没有,像是睡糊涂了,以为天气已经暖和了,慕容泽哄她说开了,等明日给她折一枝过来,她闭着眼歇了会儿,再次睁开眼睛时像是清醒了,瞳孔中亮起一种奇异的光泽,又像是回光返照,她说道,“你答应我一件事。”慕容泽道,“你说。”她道,“我死后,挑个暖和的日子把我烧了。”慕容泽神色一怔,没有应声,她道,“你不答应,我就算死也不瞑目。”他道,“你不会死。”她又问了一遍,“你答不答应?”他应了一声。
她又交代别的事,说首饰匣子里放着的信是给她母妃的,每年她母妃生辰就寄一封回去,还有禾禾和铃铛,她已提前交代过两人,该嘱咐的都嘱咐过了,两人不会说漏嘴,要他保证不会为难两人,若是两人日后有了中意的人,就让两人风风光光地出嫁,嫁妆她也备好了,若是日后两人在夫家受了委屈也要给两人撑腰,慕容泽一一应下。
说完这一番话,她摸索着拉过他的手,在他掌心写下一个名字,嘴唇微动,轻吐出三个字,“杀了他。”,慕容泽低下头,侧耳倾听她的声音,答了一个字,“好。”
她又闭眼歇了歇,这次半晌都没有睁开,他轻唤一声,她微微动了一下脑袋算是回应,眼睛还是没有睁开,嘴唇微微翕动,听不见声音,不知在念着谁,他又唤了一声,她微微睁开眼睛,微亮的眸光看着前方,嘴角露出一丝笑,喃喃道,“桃花都开了,真美啊~”他让她睡会儿,说醒了就带她去看桃花,她闭上眼睛,让他记得叫她,他答应了一声。
他抱起她,悄无声息地离开了王府。
一望无际的冰原上,站着一个人影,着一身白衣,静静站在那儿,宛若凭空出现的清冷谪仙。
公子羽,世间大概已经没多少人记得这个名字了。
他抱着她走过来,问道:“她会死吗?”
“不会。”
他把她交到另一双手上,看着那身白衣走向那点微微闪烁的蓝光,消失不见。他曾告诉她在冰原深处有一株蓝柳,并非骗她。
但那并非柳树,只是长得像柳树,他也并不知道它真正的名字。
冰蓝色的树干,冰蓝色的枝叶,树干到枝叶都流动着冰蓝色的光芒,神秘绚丽,变幻莫测。
她被人轻放到树下,冰蓝色的枝条朝她伸过来,缓缓绕过她的四肢和躯干将她轻轻举起,又被冰蓝色的枝叶一层层包裹,宛若在树冠上方结成了一个冰蓝色的茧,只等时机醒来。
……
抵达北境时,风雪肆虐。
一人一马走进城中,马鞍上挂着一枝梅花,用水壶装水养着,原是在路上偶然间看见的,顺手摘了一枝,进城前用斗篷挡着,枝上盛开的一朵红梅没被风雪卷走花瓣,还有四五个嫣红的花苞,还能再开几日。
进城前,宴斐怕看到街上一片白,纸钱满天飞,他踌躇半晌才牵着马进城,冷不丁看到一片白,心跳猛然揪紧,等反应过来那是屋顶上的白雪,揪紧的心跳才松了几分,又看街上,寂寥冷清,不见几个人影,但没有纸钱,也没有摆出来的路祭,心里又松了几分。
沿街清一色的酒字旌旗,大多关了门,只两三家还在开门做生意,他走到其中一家酒铺,跟老板打听王府怎么走,老板打量他器宇不凡,热心给他指了方向,问他找王府里的哪位,说自己认识府里的管家,可以帮忙引荐一二,心下以为是有远房亲戚在王府里当差,这么冷的天过来想必是有什么急事求亲戚帮忙,压根就没想到王爷王妃身上去。
宴斐只说来探望一位故人,向老板道了声谢,牵着马往王府的方向去了。
离王府还有一条巷子,宴斐驻足半晌,又调转方向,找了一间客栈住下。伙计热心地送了一壶刚烫好的烈酒来让他驱寒,打量他器宇轩昂,想来是能喝烈酒的,又见他随身还带着一枝梅花,想来性情多少有些孤僻高傲,便也不在他面前多话。
冬日夜长,天黑得早,在北境更是如此,宴斐进客栈时天还是亮的,喝了两口热酒,窗外便是夜色了。
他静站在窗前,从这个方向望过去正好能看见王府,窗户半开,寒气裹挟着风雪的气息扑在他脸上,让那双寒眸愈发清醒冷冽。
那枝梅花插在花瓶里,放在桌上,从水壶里倒了些清水养着,花枝倒还未见衰败,几朵嫣红的花苞又绽开一点,在烛光的映衬下愈发鲜艳旖旎。
夜深,更夫敲过三更锣。
屋中灯火熄了,他翻过窗户,悄无声息地离开了客栈。
王府里的灯火都熄了,唯有一处还有亮光,灯火的光芒从屋中透出来,映着树影横斜,如水色一般。
慕容泽坐在树下,手上拿着酒坛子,看着那轮如弯刀般的冷月,举起酒坛喝了一口,身后略有动静,他微侧了一下视线,“还有胆子来,看来上次还没长记性。”
身后的人从树影中走出来,冷亮的月光逐渐映亮那张冷邃的脸,宴斐冷冷问道,“公主在哪儿?”慕容泽哼笑一声,“你有什么资格来问本王,别忘了,公主现在是我的王妃,我们拜过天地,喝过合卺酒,”他意味深长地勾了勾唇角,“后面的事就不用我多说了吧。”宴斐静默半晌,再问了一遍,“公主在哪儿?”慕容泽说起天气,说天越来越冷了,不知道城外的雪有多深了,话说到这儿,他话锋一转,“这么冷的天,公主又不习惯,如何安心养胎。”
听到最后四个字,宴斐犹如雷击,整个人都麻木了,不知该作何反应,思绪像是漂浮在另一个时空中,机械般地回复了两个字,“恭喜。”脑子和嘴像是分家了,嘴里在胡诌些什么脑子里一点概念都没有,维持着镇定和体面,实际上只是个空壳。
“要我派人告诉公主一声吗,还是算了,公主不想和你再有瓜葛,若是我派人去说了,恐怕还要迁怒于我。”慕容泽勾唇一笑,“她要是生气了,可不是好哄的,哄着劝着才肯吃一点东西,现在又有身孕了,前两日害喜胃口本就不好,”说到这儿,他微侧了一下视线,人已经离开了,他勾了勾唇,下一刻咔嚓一声捏破酒坛子,冷酒顺着冰白的指尖往下滴落,他用帕子慢条斯理地擦干手,勾唇笑了一下,“她在哪儿,你永远都不会知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