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理来说,吴三桂和徐任之是见过一面的,但是,无论这两人都不会将对方和自己记忆中的人联系起来,更别说这份记忆,本来就薄弱得不能再薄弱了。
仅仅是一面之缘而已。
但是,当一张几乎和刚刚见到的这位富家公子一模一样的面孔再次出现在吴三桂的眼前的时候,哪怕是吴三桂的记忆中关乎这张面孔的记忆再薄弱,此刻也记起来了。
他呲溜一下,从椅子上站了起来,看着自己老兄弟领进来的人。
“这是随着粮队来的商行伙计,说是有要事要禀报吴帅!”领人进来的老兄弟尚没有感觉到吴三桂态度的变化,依然在说着:“我想着吴帅怕是也想知道一下延安府那边的事情,我就将人擅自做主领进来了!反正我觉得也不是外人!”
“见过佥事大人!”
吴三桂抱拳肃立,老兄弟和他身边的嫣然,都是齐齐一愣,然后呆呆的看着眼前这个穿着一身棉袄,头顶上还带着一个硕大的毡帽的人,一时之间竟然不知道该做什么举动。
“老齐去看着外面,不是咱们自己的人,不许靠近!”
吴三桂吩咐道,徐采宁摘下头上的毡帽,也开口说话了:“除了我门外的几个人,就连商行粮队的人,也不许在过来了!”
“知道了,大人!”
老兄弟退了出去,屋子里安静了下来,屋子里的炭火突然噼啪炸响了一声,在吴三桂身后的嫣然,不由自主的被惊吓地抖了一下。
“坐下说话,吴帅!”徐采宁看了看吴三桂,自顾自地在火盆旁边坐下:“奉指挥使大人令,吴三桂坚毅刚忍,战功卓着,擢百户!这是擢升的文书!”
她从怀里掏出一些东西,放在桌上:“以及你的腰牌告身,你自己检验一下!”
“多谢指挥使大人栽培,也多谢佥事大人亲自前来!”吴三桂脸色一凛,却是没有去检视桌上的东西。
“有了你这么一个能干的属下,我当然要来亲自看一看了!”徐采宁微微笑了一笑:“文书上写得清楚,即日起,你部归我节制,此后你和延安府的一切往来,直接由我来负责!”
“吴三桂遵命!”
两人短短的几句,说完了公事,气氛稍微缓和了一些,而吴三桂也终于拿起桌上的文书和腰牌告身,仔细地看了一番,然后小心翼翼地揣进了怀里。
“洛川的情形,现在到底是怎么样了,你怎么从庆阳府到这边来了,宜川和延川那边,据说也有战事,你这边可曾知晓!”
徐采宁缓缓地说道:“这些事情,在你的信中可说不清楚,我不得不特意来一趟,你慢慢的说,我们有很多的时间!”
吴三桂点了点头,随着徐采宁的示意,也坐到火堆旁边,然后,一五一十地慢慢的说了起来。
至始至终,嫣然都在吴三桂的身边,板着一张木然的小脸,没有特意凑过来要听的意思,但是,也没有要离开避讳的意思。
而吴三桂说起这些他的事情的时候,好像也没意识到,这里不应该有第三个人的存在。
徐采宁除了刚刚开始的时候,瞟了嫣然几眼,此后也几乎是当嫣然是不存在一番,而是仔细的听着吴三桂说着他从庆阳府起家的事情来。
遇见不明白的地方,她还打断吴三桂的说话,仔细地询问了一些小细节,吴三桂自然毫无隐瞒,一五一十的说得清清楚楚。
足足说了一个多少时辰,吴三桂才堪堪说道今天夜里的事情。
“我说怎么延安府那边,冒着这么大的风险来送粮食,结果就是只是送五十石呢,原来这都是佥事大人安排好的,送粮食是假,护送大人亲自来这里是真!”
“指挥使大人对你的事情,很是关注!”徐采宁缓缓的点了点头:“若是不知道具体的消息,他也无法做出决断,不过,如果刚刚你说的一切属实的话,你能做到这个地步已经非常不错了!”
“接下来我该如何行事,请大人指示!”
“不,你做得很好!”徐采宁说道:“攻下洛川之后,将流贼分成几股,各自去攻伐延川和宜川,无论他们胜负如何,朝廷这边,都已经是赢了,在天气暖和之前,这个冬天就不用再做其他的事情了,好好的整顿一下你的吴字号,仔细的甄别一下,将其中可用的人和要剔除的人,慢慢的分开来,如果不出所料的话,这些人将来肯定会像第四千户一样,成为你的属下!”
“全部招安?”吴三桂摇了摇头:“这也太便宜他们了,他们可不是什么好人,这摇身一变就成了官兵,哪里有这么好的事情!”
“呃!”徐采宁微微顿了一顿:“我说的大概不够清楚,我是说的是成为你的属下,你吴帅的属下,而不是吴百户的手下,这其中的区别你要清楚,你的吴字号所有人都成为官兵,那是不可能的,但是,若是其中你能甄选出一些人来,卫里应该也不会吝啬给他们一个身份的!”
“你也可以拿这个当做激励或者奖赏的手段,当然,要暗地的进行,要确定足够可靠才能收用!”
“我明白了!”吴三桂点了点头:“整个冬天,全部都只做这一件事情么?”
“你能做好,就不错了,开春之后,你吴帅要做的事情可是很多!到时候卫里自然会给你指示!”徐采宁点了点头:“还有,粮食就是今天你看到的这么多,延安府的粮食也不富裕,运过来更是不容易,你就不要指望卫里再支持你粮食了!”
“那我可熬不过这个冬天!”吴三桂苦着脸上说道,在外面,他是一言不合就杀人的吴帅,但是此刻在徐采宁面前,他就是一个一脸抱怨的小百户。
想当初徐采宁连他父亲,她都能吃得死死的,吴三桂在她面前,还有什么可以蹦跶的。
而且,在吴三桂的心里,成为徐采宁的属下,那不仅不是一件丢脸的事情,而且,还是一件挺长脸的事情,至于说徐采宁是个女人什么的,吴三桂一点都不在意,他也在意不了。
不是随便一个什么百户,就可以直接和定国公府搭上关系的,尤其这还是军中,说句现实的话,他现在就是用这个身份去定国公府,都不会被赶出来,
至少,这个身份算得上是定国公的半个嫡系了。
“我说的是卫里不会有支持了!”徐采宁看了他一眼,提点着他:“朝廷的官兵,怎么能给流贼送粮食呢,但是,流贼若是派人去延安府买粮食,那官兵偶尔失察也是可以的,你从庆阳府打到洛川,不会连买粮食的钱财都凑不出来吧!”
“找四海商行!”她说道:“只要你出得起钱,四海商行那边应该就能给你调集到你需要的粮食,别说天上下雪,就是下刀子,也有人送粮食过来!”
“明白了,我回头就派人去和他们商议!”吴三桂点了点头:“我的人随着大人的粮队去延安府,应该没问题吧,想来这次运粮的人里,应该是没人能做主的!”
“你自行安排吧!”徐采宁点了点头:“卫里会适当的给予你配合的,但是不会多加干涉,总之,你是流贼头目吴帅,这个身份现在已经有了一定的价值,若无必要,你还是一直要维持这个身份的!”
两人终于谈完了公事,双方都是觉得一阵轻松。
吴三桂这些日子就好像悬在半空中空荡荡的,而见到徐采宁,并且知道自己该如何行事之后,他终于有点从空中落到地面的感觉了;而徐采宁一直担心的和吴三桂的见面过程,会有什么波折,此刻一切进展顺利,也是终于放心了下来。
“这就是你信中说的那个圣母娘娘么?”
一直到说完所有的话,徐采宁才好像突然注意到在吴三桂身后的嫣然:“过来,到我这边来,这小人儿看起来可怜巴巴的,可没你说的那么邪乎!”
“佥事大人,百户大人在信里,是如何说我的!”嫣然眨巴一下她黑白分明的眼睛,歪头问道。
“神棍!”徐采宁干脆利落地说道:“一个小可怜的神棍……”
“……!”嫣然瞪大眼睛,气鼓鼓的看着吴三桂:“你就这么给大人们禀报的么,早知道我不要你提我了,我自己去和大人们说!”
吴三桂嘿嘿的笑了笑,指了指徐采宁,意思很明显,大人就在你面前,你想说什么,赶紧的吧!
“神棍不神棍,咱们并不怎么在乎!”徐采宁说道:“能在洛川这修罗地狱般的地方活下来,你用什么办法都不奇怪,吴百户能救下你,那是因为你对他有用,让他兵不刃血的拿下洛川,而我对你有兴趣,自然不是因为你可怜,也是因为你这个圣母娘娘的身份了!”
“延安府里,混进了多少三极教的教徒?”徐采宁看着她,认真的说道:“按照吴百户的说法,如今你也算是咱们南海卫的人,也就是你也是我的属下,你要知道,对着上司撒谎,一旦查实,军法可是无情的!”
“这个,具体的数目我真不清楚!”嫣然皱着眉头说道:“这破邪教一塌糊涂,除了核心人物以外,其他普通的教众,连个大致的名册都没有,拜过菩萨——也就是我,然后烧香交钱,就算是信徒了!”
“三极教的核心头目,都被我杀干净了,至少洛川的被我杀干净了!”
吴三桂在旁边插了一句嘴:“其实他们也没什么可怕的,就是神神叨叨蛊惑人心,然后会弄点乱七八糟的药吃了让人不畏疼痛,其他的都是装神弄鬼!”
“也就是说,你这个圣母娘娘也不知道!”徐采宁摇摇头:“延安府附近,如今聚集了几万流民,若是有这样的邪教在其中蛊惑人心,势必会日后造成隐患,这些人,要尽快清理出来!”
她看着嫣然:“至于你曾经对吴百户说的,只要你在延安府露面,那些教徒就会现身,这种法子不可取,一个是太儿戏了,二来,延安府也不会允许你这样的邪教头目公然露面!”
“我现在是南海卫的人了!”嫣然弱弱的说道:“不是什么邪教头目了!”
“那也不行!”徐采宁断然说到:“你公然露面,只能是我南海卫出了告示,告诉所有人,南海卫已经将三极教全部铲除,你这个圣母娘娘幡然醒悟弃暗投明之后的事情。”
“你想一想,还有没有别的办法可以找出这些人?”
嫣然歪头思索了起来,半晌,她有些犹豫的开口:“还有一个法子,就是有些不大靠谱,以前三极教发展教徒的时候,是用烧香开坛的方式,教徒们入教烧香,会用信香在身上留下痕迹,而参与烧香的次数越多,这些留下的痕迹,应该就是越多。”
“这些痕迹有点类似僧人们的戒疤,但是却不一定在头顶,我说的不怎么靠谱,就是这个原因,总不能扒开每人的衣裳查看对方的全身,身上香火伤痕越多的,基本上确定就是教徒了!”
“这些烧痕不会结疤消失吗?”徐采宁问道。
“一次两次烧香肯定不会永远留下这些痕迹,但是次数多了,肯定不会消失!”嫣然肯定的说道:“在三极教中,这些烧痕可是资历的象征,有些资深教徒甚至在信香里掺杂药物,使得疤痕变色不愈,我也不知道这是个什么说法,反正他们认为这样做能证明他们心诚!”
徐采宁将她的话,仔细的记了下来,这个办法虽然不靠谱,但是,在连名册都没有的情况下,在到处都是流民的情况下,似乎这个不靠谱的办法,也是唯一能用的办法了。
反正回去之后,南海卫一定会来一次严查,尤其是流民为主的第四千户和新建的第五千户,所有的人都要找个机会这样盘查一遍,反正有这样特征的,一定要全部都剔除出来。
“三极教还有什么其他的说法吗,比如说,他们忌口不忌口?平日里参拜不参拜什么邪神?”徐采宁说道:“如果不认识的三极教徒之间,要确定对方的身份,会用什么方式,有联络用的暗语什么吗?”
她笑着对嫣然说道:“你慢慢说,我慢慢记,这些你说的东西,将来都是可以成为朝廷免除你的刑罚的,你可不要以为你现在好好的呆在这里,朝廷就不会追究你了,你说的越多,咱们卫里就越能保着你!”
嫣然:“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