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长信躺在壕沟里,眼睛看着天空,天空中一朵白云晃晃悠悠地飘啊飘啊,他越看越像昨天的那一朵云。
远处的林子里,依稀看得到有人影出没,不过,那不关此刻躺在壕沟里的冯长信的事情,实际上,若是脚下不垫上点东西的话,他想看到远处的林子根本不可能,但是他知道,鞑虏那边一直有人盯着呢,火铳队的人全天都在后面备战,啥时候鞑子上来,就迎头给他们一记狠的。
可惜的是,如今的鞑子越来越不像他知道的那些鞑子了,这要换在以前,鞑子还能让朝廷的大军在这里轻轻松松慢慢悠悠的挖着壕沟,那简直是不可能的事情,只要冒头,鞑子的弓箭就嗖嗖的过来了,谁的脑袋也没那么硬,敢盯着那些锋利的箭支干活。
今天是第五天还是第六天了,他记不清楚了,反正作为新兵被补充到东路军团里,他领到的第一个差事就是带着自己的兄弟挖沟,他的队副是东路军的老兵,那个挖沟挖得叫一个利索,哪怕他和他的兄弟们这样干习惯了重活的人都望尘莫及,他现在知道了,原来打仗不仅仅和敌人面对面的厮杀,光是挖沟也是可以算打仗的。
“小月啊!”
他叼着一根草茎,招呼着自己的队副:“咱们和第三队之间沟已经挖通了吧,现在直接去第三队那边没问题了吧!”
“没问题了,头儿!”队副是个十七八岁的小伙子,脸上还有些稚气:“咱们中午吃的热乎乎的饼子,就是从第三队那边送过来的,咱们这一片都打通了之后,后面大营里做的吃的,直接可以不走地面,送到前面来呢!”
“咱们这是打算一直挖到鞑子的眼皮子底下去吗?”
冯长信嘿嘿地笑了笑:“大营里天天都有斥候们出去,啥时候轮得到咱们?”
“那我就不知道了!”小队副笑得十分的开心:“反正咱们东路军,就是挖着挖着,仗就打赢了,说时候,我到现在还没看见鞑子长什么样呢?”
“不对啊!”冯长信嘿了一声:“你不是前些日子因为和鞑子打了那一大仗才提起来的吗,怎么会连鞑子长啥样都没见过!”
“天黑,真没看清!”小队副认真的说道,“不过,上面说我杀死了个鞑子,那肯定就是杀死了个鞑子!”
“哈哈哈!”壕沟里几个人大声的笑了起来,这么实诚的队副他们还真没遇见过,刚刚开始的时候,他们还有点排斥这个比他们都年轻得多的小家伙当他们的队副,几天下来,他们逐渐已经接受了对方。
“对了,头儿!”见到冯长信此刻有聊天的兴致,小队副也好奇的凑了过来:“这新兵一进来就当队正的,我可是没见过,头儿你是不是走了什么门路啊!”
“啐,什么话!”
冯长信笑着朝着对方砸了一个土块:“你头儿我是游猎队出来的,知道啥叫游猎队吗,算了,看你这样子也不知道,在镇江堡的时候,我和这些兄弟,可就是靠杀鞑子换赏银的,你以为呢?”
“卧槽,这么厉害!”小队副眼睛都瞪大了:“还换赏银,咱们每次的赏银,都是上面查验了一起发的,分到每个兄弟手上,也就个把月的军饷!”
“所以啊,这鞑子到底打不打啊,我都急着赚赏银呢!”
冯长信说道:“眼下镇江堡附近的田地都涨钱了,以前四两银子一亩,现在都快六两了,咱们不多少杀几个鞑子,去哪里赚田地钱!”
仿佛是为了迎合他的话一样,他这话刚刚落地,就听得砰的一声巨响,从身后的大营方向发出,几个人猝不及防,齐齐哆嗦了一下。
“炮营的那些家伙,又在吓唬鞑子了!”冯长信坐了起来:“真是烦,本来鞑子就已经不敢上了,还吓唬他们,他们继续窝在这仗还打不打了!”
“继续窝在,咱们就继续挖沟呗!”小队副嘿嘿的笑着:“挖到炮营够得着的地方,大炮一轰,咱们不就赢了吗?”
“你个傻子,那赏银都是炮营的了,咱们可就一点都没有了!”
冯长信指着小队副摇摇头,小队副愕然怔住了:“对了,那咱就没赏银了,这可就亏大了!”
距离冯长信这个小队不足两地的一片林子里,几个骑兵随着巨大的炮声窜了出来,朝着前方疑似炮弹落点的地方跑了过去,很快,他们跑到了他们估计的地方,开始四下寻找起炮弹的痕迹来。
另外几个骑兵,紧张在不远处做着警戒,提防着可能不知道从什么地方蹿出来的鞑子斥候,在他们手中标志性的三眼短火铳充分证明了这些骑兵的身份,他们就是被称之为“东江铁骑”的辽东都司骑兵营的兵马。
“找到了!”
前面的人大声的喊了一声,骑兵们唰的就凑了过去,果然在地面上,一片白色的痕迹拖的很远,痕迹的尽头,一枚足有小儿脑袋大小的铁球,正安静的呆在那里。
“标记!”
领头的骑兵喊了起来,所有的人都动弹了起来,他们从马身上的背包里,拿出他们早就准备好的布袋,将布袋里的生石灰均匀的撒在地上,片刻功夫,几个大小不一的白色石灰圆圈就在地下显现了出来。
“撤!”一声令下,骑兵们纷纷上马,朝着来时候的林子跑了过去,很快,所有人的身形都隐藏在了林子,仿佛这一群人就从来没出现过。
又过了片刻功夫,大营方向又是一声巨响,林子的骑兵再度冲了出来,重复着他们半个时辰之前做过的事情。
如果站在高处俯瞰这一片战场,就会发现,明军大营前除了不断还在朝着外面扩展的壕沟,更是到处都被石灰标记得千奇百怪。
有的地方是硕大的几个圆圈,有的是三角形,有的是四四方方的,就算是圆圈和三角形这些也不全然相同,有的是实心的,有的是空心的,有的是圈圈套着圈圈,有的是正三角套着反三角。
总之,在不明就里的人的眼里,这简直就是如同小孩涂鸦一般的胡乱,但是,在知道这些标记的人的眼里,这些标记代表的含义,可就清清楚楚了。
一里地,两里地,甚至四里,五里,每个距离上,在不同的方向都有着标记,那是让大营里的炮队知道距离,而不同的标记,代表着最远射程,有效射程之类繁复的含义。
别说鞑虏看不明白,就是连正在做这些事情的骑兵斥候呢,也未必知道其中的含义。
但是,炮营的指挥站在大营的高台上,将这些标记看得清清,那么,将来敌人进攻的时候,到达什么位置,该使用什么大炮能给敌人造成最大的杀伤,他们心中就有数了。
如今的东路军大营里,可不仅仅只有东路军的炮营,整个辽东都司七成的大炮,就已经齐聚与此。
东路军炮营,按照正常的编制,是十二门六磅炮,三十六门三磅炮,但是加上主力军团和中路军的炮营之后,整个火炮的阵地的规模,几乎扩大了三到四倍,光是常规的六磅炮就已经超过四十门,更别说还有威力更大的线膛炮数十门。
而江晚更是将梅小飞带来的十二磅的速射山炮,全部都安置在了前线,让梅小飞亲自担任炮兵指挥官。
这样规模的炮兵阵地,大概是大明自有大炮以来从来没有的规模,江晚几乎是将自己所有的家底子都拿了出来,而运送到东路军大营里的火药和弹丸,那更是从凤凰城到大营一路都绵延不绝,一天都不曾停止过。
明军希望后金大军给他们时间,后金大军也希望明军给他们时间,如今,双方给对方的时间,终于都快用完了。
大战,一触即发,就是看谁先发起攻击了。
北京城里,兵部衙门所在的大街上,从昨天起,就不时有六百里加急,八百里加急的军报送到,那些浑身都透露着疲惫,马匹上铃铛作响的信使们从大街上的每次飞驰而过,都会引起沿路百姓们的议论声。
见过世面的北京百姓们,比起任何时候都关心现在的时局,今年鞑子虽然没有打进关来,但是朝廷大军连战不利的消息,早就在京城中传来了,据说,连辽阳城都已经被鞑子攻了过去,在关外,大明的要地那是越来越少了,而朝廷上,皇帝派了好几员大将去了辽东,这才几月份啊,鞑子就这么不消停了,这要等过中秋过了,那还了得。
百姓们不知道的是,这些加急的军报送到兵部衙门,仅仅只是在兵部衙门里停歇了一阵,立马就被送到内阁那边去了。
当今皇帝即位这几年,不说兵部的堂官,就连内阁的阁老们,也都换了一茬又一茬,但是,无论这些官员和阁老们怎么浮沉,这样几乎关乎到大明国本的军报,第一时间还是要送到大明天子的手中。
“捷报!”
“又是捷报!”
朱由检苍白的脸色,这几日红润了许多,辽东传来的消息让朝廷上下一扫颓废之气,这让他感觉自己的努力终于有了结果。
大明不是不能打,大明还是有忠臣良将的,只是朝中那些不作为的家伙太多,这些尸位素餐的家伙占据了朝堂,让这些忠臣良将没有用武之地。
“我就说我没看错这孙传庭,老伴,你看看,什么叫所向披靡,这才叫所向披靡啊,斩首四百余,大败敌军,辽阳稳矣!”
“陛下英明!”王承恩笑眯眯的符合着朱由检:“这孙传庭是陛下一手提拔的,自然当知如何奋勇杀敌,报效君恩,尤其此人在山西陕西,是打过仗的,此人假以时日,必定是我大明的中流砥柱!”
“可惜了!”朱由检摇摇头,无论孙传庭多出色,锦州那边他是绝对不会交给孙传庭节制,至于山海关,那就更不用想了,他不会再看着一个袁崇焕崛起于辽东。
“不可惜,一点都不可惜!”
王承恩笑眯眯的说道:“在辽东有孙传庭,江晚二人,陛下此后可以高枕无忧了,陛下不是常说鞑虏坏我大明根本吗,只要打得鞑虏抬不起来,陛下施展手段,梳理社稷,我大明中兴之日指日可待,到时候,陛下御驾亲征,亲自率兵灭了鞑虏,成就一代明君,那是必然的事情啊!”
“御驾亲征吗?”朱由检喃喃说道,眼神中透露出几分向往来,他想起了六征漠北的成祖皇帝。
不过,旋即他很快的就摇了摇头,现在不是琢磨这个的时候,即使到了那个时候,他堂堂大明天子,朝堂里将帅无数,也毋须他亲自御驾亲征了。
“江晚那边呢,除了前些日子来了一封军报,什么都没有吗?”
他翻了翻这些军报,不是锦州来的,就是辽阳来的,唯独辽东都司那边,什么都没有。
“按照孙巡抚的军报,辽东都司和鞑虏大军正在对峙,双方陈兵数万在镇江堡以东!”王承恩低低的说道:“没准这个时候,辽东都司的兵马正在和鞑虏鏖战,这军报或许缓缓就来了!”
“他眼里哪里还有我这个君父!”朱由检冷冷的笑了一下:“他是知道,即使将军情禀报给朝廷,他也得不到朝廷的兵马粮草的支援,索性就不禀报了!”
“他也太小看朕了!”朱由检轻轻的拍了拍龙案:“天子者,自当胸怀天下,他纵有不臣之心,但是只要他做的事情,是对大明有利,是对天下百姓有利的,朕岂会坐视他于危难之中!”
“那陛下的意思呢?”王承恩轻轻的问道。
“着兵部回孙传庭,若东江镇愿为辽东巡抚节制,辽东巡抚可寻觅战机,便宜行事!”朱由检微微沉吟了一下:“让江晚吃点亏也是好事,各司其职,各守本分,臣子,自然也是要守臣子的本份的!”
“若是即使是战事不利,他依然不愿意受辽东巡抚节制呢?”王承恩微微提醒道:“陛下要不要召见朝鲜国的使臣,知会他们一声,若是战事不利,江晚或可借道朝鲜国……”
“不用了!”朱由检打断了王承恩的说道:“如果真是到了那种情况,战死就是他最好的结局了,朕会追封他的!死不悔改的话,那就让他去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