圈养大蛇的地方是一处大峡谷,皇室专用的飞行器还没有到达,阿兹尔就能听到一阵足以穿透胸腔的巨大咆哮声。
他们在峡谷的外围停了下来,山谷内偶尔会传来振动,以及某些坚硬的东西摩擦地面岩层的声音。
一些科学院的生物学家们在获得允许后驻扎在这里,山顶上醒目的白色建筑是他们的营地。
有人在为阿兹尔科普:“这类黑蛇的最长长度可以长到两百米的距离,而且在大体型的蛇类动物中,也罕见的拥有毒液,不过他们的毒液并不是致命的,而是会让受害者致幻,分不清现实,那时候他们无力反抗,就会成为黑蛇的食物了。”
“长这么大,他们吃什么?”阿兹尔脸上露出好奇之色。
“什么都吃,它们的胃袋很奇怪,由食道连接成千上万个小型食袋,每一个仅有能装满一个人的容量,而且消化功能也不同,有的负责生物体。有的负责无机类。”
生物学家突然一脸骄傲的说,“这些年我们还对一些黑蛇做了改造,它们的体型更加庞大了,而且在某些基因上也出现了突变,有的会存在生出爪子的迹象。”
“好吧……你们到底知不知道我的成年礼跟这些黑蛇有关啊?”阿兹尔觉得,也许现在自己的表情可以用神奇来形容。
他走到峡谷边缘往下探了探头,深不见底的黑暗里隐约能看到一截粗壮的尾巴,黑色的鳞片摩擦过石壁,旋即消失不见。
阿兹尔估量着,仅仅只是那一小节尾巴,就已经比恕瑞玛最高的石柱要大了。
“这……”
生物学家一脸惶恐,“殿下,请恕罪!我们这只是……只是……”
“学者总会对自己的项目抱有极大的期待,在可能成功的情况下,没有人能忍住不去实现的。”
阿兹尔回想起自己的经历,笑着说,“我理解。”
生物学家几乎都要跪地拜服,内瑟斯全程都没有阻止,他以为只要殿下能亲眼见到这些怪物就可以放弃,毕竟凡人的血肉之躯怎么可能对抗这种怪物?就是以前的那些皇族,也没有面对过被改造成这种变态的黑蛇。
就算有,经过那么多年的发展,由最初体现实力的成年礼,也变成了只是一个仪式性质的表演性节目。
有没有其实只是大家能不能过把眼瘾的区别。
但是阿兹尔只是给了一个内瑟斯很模糊的回答就回去了,并没有明确自己到底是不是放弃了。
离开峡谷的阿兹尔去了一趟公众墓园,他这一世的父亲就葬在了这里。
二十年前,阿兹尔的父亲拼死换来了情报,让神河的军队战胜了叛军,才结束了那场天灾,神河的军队离开后,弥留之际的皇帝嘱托一定要在他死后把他葬在这里,不入皇陵,他想跟他的人民在一起。
沙漠中常开一种金黄色的花,它们汲取沙砾中微不足道的养分也能生存,并且在风暴中屹立不倒。
这也是恕瑞玛最漂亮的花,经常会有人采摘后将它种在墓前,以示对前人的敬意。
阿兹尔也同样,他将金黄色的沙漠之花插在墓碑前,这种花朵的生命力极其顽强,就算是扎根在岩石里,也会拼尽全力的去寻找可以让自己继续生存的养分,继续向深处扎根。
“您当年是不是也没想过恕瑞玛会变成今天的样子?这不是您希望看到的吧?”
阿兹尔低头看着墓碑,说。
“殿下?”
正当阿兹尔缅怀时,一道苍老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思绪。
那是一个阿兹尔从未见过的老人,而对方的眼神却像是见到了一个多年不见的老朋友。
“您是?”
眼看着老人走来,阿兹尔出声问。
“哦,请原谅我的失礼。”
老人反应过来,抬起一只手放在胸前,那是曾经专门护卫皇室的内卫队的礼节,而阿兹尔也注意到,老人另一只手其实是一只不能动的假肢。
“原皇家护卫队,纳齐卡,参见殿下。”
他花白的头发和佝偻的身形都已经昭示这位老人不再年轻,可他依然挺起胸膛,那个标准的礼节曾是他荣耀身份的象征。
“您也是来祭奠亲人的吗?”阿兹尔问。
“是的,顺便我也是来看看陛下的。”纳齐卡看了看墓碑,“我的妻子和孩子们都在那场天灾中失去了生命,如果不是陛下,我这条老命也早就丢掉了。”
“那……您一直是一个人生活吗?”
阿兹尔有些担忧的看向他的假肢,如果真是这样,他很难想象一个老人家这二十年是如何生活的。
“请不用担心殿下,皇室一直在照顾我们这样的老兵,我在疗养院里被照顾的很好。”纳齐卡看出了他的忧虑,解释说。
“多年前,我还没有退役,我曾有幸在您身边待过,可即使离开了二十年,我还是能认出您,您给我的印象太深了。”纳齐卡说。
“什么印象?”
“那是在那场战争后,神河人问我们想要什么样的补偿,所有人都不敢去涉及面对上层文明一切,包括他们的援助,可是当年殿下还只是一个幼童,竟然会提出独自去神河留学的要求。”
纳齐卡眼睛眯起来,像是陷入了回忆,“您跟其他孩子离家就哭闹的孩子真的不同,眼神太坚定了,这么多年我一直在想,您当年到底在想什么?”
阿兹尔环顾了一圈,这里整齐排列的墓碑都是在当年的天灾中不幸死去的:“我在想……为什么我们会发生这样的事,为什么我们在面对上级文明时会无能为力……我们可不可以,不让那样的事再次发生?”
“您跟我的猜测一模一样,希望在我有生之年可以亲眼见到您带领恕瑞玛崛起。”纳齐卡说。
“崛起?您觉得我们应该崛起吗?”阿兹尔问。
“为什么不?”老兵反问。
“现在恕瑞玛的主流思想上,人人都在排斥探索宇宙,就算分成了不同的派系,他们所秉持的观念也是悲观的……”
“我觉得我们不应该投降。”
阿兹尔还没有说完,老兵就直接打断了他,像是听不下去一样。
“投降?”阿兹尔感到疑惑。
纳齐卡低了一下头:“请原谅,我并没有学过多么高深的知识,学历也不高,也许用词不达意,但是我觉得,上级文明和宇宙这些事,还没有开始就不敢去面对,弄的现在人心惶惶,跟还没上战场就投降差不多。”
阿兹尔又问:“难道您不害怕宇宙吗?不害怕有一天,突然有些了不得的怪物出现在我们面前?”
“怕……我也怕……可我不想再怕了,就像殿下说的,难道我们的子孙后代也要继续怕下去吗?”
阿兹尔沉默了,他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这么多年,您在神河的生活怎么样?”
良久的沉默后,纳齐卡突然开口问。
阿兹尔抬头,对上了他的目光:“……我很好。”
“也许已经晚了,但是我还是想说,”
老人目光柔和的看着阿兹尔,这一刻他不像在面对一个高高在上的皇室,只是在关怀一个离家多年的晚辈:
“殿下,欢迎回家。”
阿兹尔报之以笑:“谢谢。”
纳齐卡离开时,他的背影突然让阿兹尔想到了甲古,那个固执的老头子寿命要远比恕瑞玛人长的多,可他和现在这个佝偻又矮小的纳齐卡一样,都被时代淘汰了。
纳齐卡并没有说谎,他在皇家疗养院的生活很好,年轻人们尽力的去照顾这些在那场天灾中失去一切的老人。
在与阿兹尔偶遇的几个月后,他被人发现停止了呼吸,纳齐卡是在睡梦中离开的,他死得很安详。
阿兹尔将从神河带回来的飞船交给阿西塔亚,因为阿西塔亚那一派人不管怎么说,还是想要去探索宇宙,而拥有神河技术的飞船说不定可以提供一些帮助。
可是当阿西塔亚看到那艘美观的神河飞船时,却直接表示了拒绝。
“为什么?”阿兹尔搞不懂了。
“因为这样先进的技术,我们还没有力量可以掌握它,一个初步的浮空实验就让我们的科学家们费劲了心思,如果突然交给他们一艘可以以超光速航行宇宙的飞船,他们会疯掉的。”
阿西塔亚躬身恭敬的说。
当他起身时,阿兹尔能明显的在前者的眼中看到和别人一样的恐惧,也许更甚。
中年一代的人应该是一个文明现阶段的支柱的,可是阿西塔亚他们这些却是悲哀的,他们在最雄心壮志的年纪遇到了超出认知的阻碍,上级文明的出现如同一只庞然巨兽,不经意间就碾碎了他们心中初步建立的城堡,然后再也不能重筑。
纳齐卡这样的老人经历过的时代虽然落后,却是非常平稳的度过了属于他们的年代,然后将一身的重担交付后人,老人们是过往的结晶,是历史的记录者,可是纳齐卡那一代人的经验是无法帮助阿西塔亚他们的。
他们只能踽踽独行。
阿兹尔想要步行回去,可是他心中的郁结却怎样也得不到消解,恕瑞玛的河流都流淌着黄沙的颜色,甚至更加凝重浑浊,一群孩童在退却潮水的沙滩上嬉笑玩闹。
他真的羡慕他们还无忧无虑的年纪。
阿兹尔想起了在祖安时,暮光说的那句话:
“年轻一辈总是一个文明的希望。”
但是这群孩子们是在什么样的环境中长大的呢?
二十年里,恕瑞玛所有传播思想的文化作品表达的都是对宇宙的恐惧,这些孩子们即使是在一个和平的年代长大,没有经历过那场让恕瑞玛失去一半人口的天灾,他们的潜意识里也都被刻下了恐惧的烙印,等他们长大的时候,是不是依然不敢去面对那片星空?
那恕瑞玛不就没有未来了吗?
这才是阿兹尔所担心的。
总不能寄希望于在下一个时代可以诞生一个敢于逆流直上的理想主义者,因为理想主义者最终也会被时代击败,如果说把什么都寄托在下一个时代,那他活在这个时代的意义是什么?
阿兹尔感觉到,这是一个逐渐下沉的世界,然而当他转头,看到了那些仅有几岁的孩子们拿着玩具奔跑,脸上除了天真的笑容没有其他,即使在沙地上每迈一步都会深陷其中,也依然会抬起脚,继续的向前追逐,不想停下。
可是大人们失去了这样的勇气。
“恕瑞玛的孩子们,不应将上一个时代的悲哀继承下去,你们每一个人,都该是乘风直上的雄鹰才对。”
阿兹尔望向苍穹,与日光对视。
他想,恕瑞玛需要一些人,这些人要不顾一切的去为这颗星球拼出未来,让泪水与热血混撒,浇灌出最茁壮的沙漠之花,即使死去,魂魄也要化作星星,在冰冷黑暗的宇宙里为恕瑞玛指引前进的方向。
恕瑞玛的人民需要踏碎黑暗的勇气。
纵使千山挡,亦要翻山越岭。
而自己只是其中之一。
“飞升者,应该带领凡人走向昌盛!”
这是他与未来的约定。
晚上,阿兹尔再次跟维希娜提起了自己要完成成年礼的事,维希娜觉得很荒唐,她以为阿兹尔在见过那些可以让地动山摇的怪物后会知难而退,但是她现在只觉得自己的儿子是头用最坚硬的岩石雕刻出的倔驴。
“你为什么一定要执着于一个仪式性质的成年礼呢?”维希娜忍住想骂他的冲动。
阿兹尔目光认真的回答:“因为恕瑞玛的人民渴望看到一种,可以让自己不再害怕宇宙的力量,而我将让他们看到!”
维希娜愣住了,多年来她头一次觉得,也许自己不应再用看孩子一样的眼光继续看待他:“看来,你已经准备好做一位皇帝了,陛下。”
阿兹尔说:“从出生的那一刻起,我就准备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