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晋阳回京之后,太后颁下了《天圣令》三十卷,至此,大宋律令初定。
大宋开国之初,天下纷乱,五代十国,乱世为政,律令不一,大宋建国之后,急需要一个统一的律令,太宗淳化三年,以唐《开元二十五年令》内容定为《淳化令》,内容仍然是全盘的唐令,只是字句上略一修改,便颁行天下。
当时虽是应急需要,只是本朝从政令到民事,皆与唐代相差甚大,此时距宋开国已有六十八年,仍以唐令为标准,已显得不合时宜。这么多年来,急需一部适合本朝的宋代律令,已经是当务之急。
此次新颁的《天圣令》虽然仍以唐令为蓝本,却已经进行了许多修改增补。一是条文可沿用者,直接放在正文中,完全保留原文不予改动;二是凡不用的唐令,以附录方式予以保存,以便将来立法官修订时用作参考;三是对唐令原文进行修改,保留可取之处,增补本朝的新制,成为新令,修改后,删节掉的文字不再保存;第四条才是最重要的,便唐令中没有但是根据本朝实际所定的新制,宰相吕夷简等又案敕文,录制度及罪名轻简者五百余条,依令分门,附逐卷之末,定为《附令敕》,附于《天圣令》之后。
《天圣令》有许多重要的又与唐令不同的律令,在田令、礼令等诸种令法上都进行了改变,其中有几条的改变,则明显带有太后本人的色彩来。
期中在唐令中有一条:“诸官户奴婢男女成长者,先令当司本色令相配偶。”本次被废除,则这意味着唐令规定的良贱不婚,到了本朝不再存在,此后奴婢也可以与良人通婚。
另一条则是关于家产方面,女子也可自有产业,若父母亡故,未嫁女可得男丁一半的财产为嫁妆,女子虽嫁入夫家,其嫁妆仍然归于自身所有,夫亡或者夫妻休离,女子仍可拥用这份嫁妆,亦可再嫁时带走。
其余诸条,便不再论。
但是《天圣令》推出的时机,却是颇令人猜疑。律令为国家之本,太后自晋祠回来之后,就推出《天圣令》,虽然这部律令正是此时所需,内容正是适应本朝所要,但是在这个时候推出来,却是颇令一部份人心中惊疑不定。
“唐太宗玄武门之变登基之后,推出《贞观令》;吕不韦把持秦国,推出《吕氏春秋》。”参知政事鲁宗道咳嗽了几声,双目炯炯地看着宰相吕夷简道:“两桩事相隔千年,却是一个目地。太后建生祠,改律令,她想要做什么?”
吕夷简苦笑一声:“参政以为太后想做什么?”
鲁宗道大怒,扶着桌子站起来道:“吕公身为宰相,难得竟可以视而不见,听而不闻。”一甩手就要向外走,却是走了两步,一个踉跄差点摔倒,幸得旁边的随从与吕夷简及时扶住,吕夷简道:“鲁公想要做什么?”
鲁宗道气冲冲地道:“我要进宫进谏太后。”
吕夷简叹了一口气,道:“鲁公,你还有病在身,何苦如此。这次就是因为有病,太后才让你不必随驾一起去晋祠,此番你进宫又能如何?颁行律法也是正当其时,晋祠供奉的是邑姜,又不曾明说是太后建生祠,又有什么可以进谏的?”
鲁宗道只得坐下道:“那依吕相之意呢?”
吕夷简叹道:“当务之急,是鲁公将养好身体,早上能够上朝理事,才能够遇事随时辅佐太后,万不可意气用事啊!”
鲁宗道点了点头道:“我的身体也是好得差不多了,过几日便销假。”
吕夷简意味深长地道:“太后虽然对鲁公一向另眼相看,可是她老人家的为人一向外和内刚,鲁公的进谏也要得其法啊,否则的话,入得了她的耳,入不了她的心,你纵谏得了一件,也谏不得十件百件啊!”
鲁宗道哼了一声道:“鲁宗道但知凭着做谏臣的本份,守的是祖宗家法,入耳也罢,入心也罢,有一件谏一件,有十件谏十件,有百件谏百件。”
吕夷简叹了一口气,这个鲁宗道,硬得叫人佩服,也硬得叫人无奈啊!怨不得被人叫成鱼头参政,鲁字拆字,为鱼字头。鱼头者,叫人咽不下吐不出啊!
果然,吕夷简的顾虑一件件都出来了,祭晋祠和颁行《天圣令》这两件事给人传递了一种信号。隔月,便有殿中丞、知吉州方仲弓上书,请求立效法唐武则天之例,立刘氏祖上七庙。
此时刘通的坟墓早已经从太原重新起葬,以郡王之制,改葬到皇陵附近。同时追封刘通武懿郡王,且追封刘通溯上三代皆为太师、尚书令等官职,所有内眷亲属一应追封。
刘娥站在刘通的陵墓前,遥望着远方。陵墓修建得如同王陵一般,长长的陵道一眼望不到边,华表、灵门、石马、石像,无言地见证着墓主的辉煌。
这里面葬着刘通夫妻及上溯三代。但是里面葬着的这个人,与她毫无血缘关系。
她曾经派刘美与张怀德多次去蜀中寻访,只可惜她从小跟着婆婆流离失所,早已经根本找不到任何的亲人了。一次次的寻访,一次次的失望,直到这种失望最后变成永远的绝望。
刘美死后,再也没有人能够替她找回亲人了。这数十年来,她在名义上,一直是墓中这个人的女儿。随着时光的流逝,她也渐渐死了这条心。
“也许,命里注定,我该是他的女儿罢了!”谁也想不到,当时真宗临时为她编的身份,竟然在冥冥中将两个完全无关的人,连在了一起,并载入史册。
方仲弓的奏折还在留中未发,又过了数日,三司使、权知开封府程琳向太后进献了一副画,画的是武后临朝图。画上的武则天身着龙袍,称帝登上龙椅,俯视着天下。
这幅画,已经挂在太后的寝宫中,整整挂了三天。
钱惟演进入宫中时,正看到太后在看着这幅武后临朝图。钱惟演看着这幅图,轻轻地叹了一声。
太后转过头来,问道:“惟演为何叹气?”
钱惟演叹息道:“遥想武后风采,今人再难得一见。纵然画师妙手天成,也不过只得皮毛,难见其神。”
太后淡淡地道:“今人怎么能够见过武后呢,不得其神,也是在情理之中。”
钱惟演微笑道:“仅若此画师见过太后,便不会画得只具其形,不见其神了。”
太后凝视着他,眼中寒光一闪,徐徐地道:“惟演此言何意?”
钱惟演道:“太后自侍奉先帝辅政以来至今,功绩卓着。太后多次下诏:募民垦田、兴修水利、亲耕御田、关怀百姓。别的不说,只与太后问政前后相比。太宗皇帝驾崩的前一年至道二年,户部统计天下百姓为三百五十七万户,而去年户部的统计是八百六十八万户;至道二年垦田数为三百十二万顷,去年为五百二十四万顷;至道末年,开采银十四万两、铜四百万斤、铁五百万斤,去年开采银二十一万两、铜五百万斤、铁七百万斤。太宗在日,北有契丹进犯,西有李继迁叛离,蜀中有王小波、李顺作乱。而今日我们与辽订下百年合议,李继迁之子李德明畏天朝这之威来归,四海纤尘不起,百姓安乐。先皇在日,四凶作乱,蒙庇圣聪,而今太后在朝,不信异端,则王钦若、丁谓之流无以用,任为吕夷简、鲁宗道、王曾等贤相,天下人谁不赞太后圣德。太后德才威望,均不下于当年的武后。女子称帝,已有前例,臣不信只有武后专美于前,而无后继之人。”此时他更无顾忌,索性将武后之名也说了出来。
太后拍案怒喝:“大胆钱惟演,你竟敢口出悖乱之言,难道不知道是死罪吗?”
钱惟演跪下,抬起头来,神情镇定如故:“钱惟演在太后面前,从来不曾隐瞒过自己的想法。王候将相宁有种乎,太后与龙位只差一步,何不走出这一步来,难道说您真的甘心只让武则天成为千古一帝吗?”
太后看着钱惟演,慢慢地、优雅地坐了下来,淡淡地道:“我早该明白,方仲弓一介小臣,怎么敢这样大胆进献这样的奏议;程琳又怎么敢上这样的画图来。”
钱惟演直视着太后:“太后以为是钱惟演在教唆的吗?”他笑了笑道:“惟演若要教唆,也不至于这般浅显吧!”他跪前两步道,双目炯炯:“太后还不明白吗,这是百官之心啊!”
太后的声音中透着丝丝的寒意来:“百官之心?谁给你的胆子,竟敢僭用百官之心的名义来?”
钱惟演冷笑一声:“百官之心,早已经不知何去何从了。当今皇上已经逾冠,范仲淹、晏殊等人数次上表请求太后归政,太后何以把他们远贬了?太后既然不准备归政皇上,皇上已经成年,日日在朝堂上做一摆设,对着名义上属于他的权力触手可及却始终不得,焉能无怨?太后,天无二日,国无二主,名不正则言不顺,言不顺则事不行。若是想让皇上成为真皇帝,太后当归政皇上。若是太后仍执掌朝政,则朝堂上又怎么还能再出现一个国主呢?”
“哈哈哈……”太后忽然大笑起来,笑了几声,却一股无奈之情涌上心头:“我现在才明白太祖皇帝当年陈桥驿上,黄袍加身时的心情。世人都说他早有预谋,只怕当时他也是……骑虎难下了!”
回想她称制以来,这多年的桩桩件件,一开始从曹利用到王曾,不断地有臣子们或明或暗地使用手段要她“还政”,实在是不胜其扰。对这些臣下们的举动,她自然也不会毫无表示,修晋祠,颁律令等种种措施,原意是为了提高皇太后的权威和声望,打消那些“还政”的声音,孰不料所有的事会越演越烈,到如今的请求封七庙,献武则天图,是她误导了这些人,还是他们误会了她?
到如今,她真的是势成骑虎,还是似乎有那么一点点的心动和期望在慢慢地膨胀开来呢?
太后眼中的寒意更重,她转过头去,看着悬挂在壁上的武后临朝图,陷入了沉思。
钱惟演重重地磕了一个头道:“臣请太后早做决断,以安百官之心。”
太后凝视钱惟演,忽然道:“是安百官之心,还是安你钱惟演的复仇之心?”
钱惟演浑身一震,看着太后,有些不敢置信。
太后看着他,眼中是说不出的失望与怜惜:“纵然先皇一直视你若手足,可是,你终究忘不了吴越王钱俶的死,四十多年来,你一直对赵氏皇朝怀恨在心,一直想复仇,想颠覆赵宋江山,是不是?”
钱惟演深吸一口气,镇定地道:“君叫臣死臣不得不死。臣父当日降宋,也是抱着必死的觉悟来的,我为人子怎会去想什么复仇。四十多年过去,恨意早已经淡了。我也并没有刻骨铭心,不共戴天。太后想多了。”
太后反问:“是吗?那你告诉我,当年许王宠姬在西佛寺的事情是不是你的手笔?李妃的父亲李仁德是怎么死的?许王又是怎么死的?”
钱惟演不再狡辩,反而抬头与太后对视:“太后为何知道这么多?”
太后叹了一口气:“当年你我常常相见,我与惟玉更是朝夕相伴,许多事总有蛛丝马迹。待我执政后,去细查当年案卷,还有什么不明白的。惟演,这么多年,你是不是一直在利用我?利用我达成你复仇的野望。”她问这句话的时候,心亦是寒的。
钱惟演却道:“太后对自己未免太没信心,如果太后没有超凡资质,纵使旁人再怎么推动也走不到今天。您已站在高台之上,向上一步是登天,向下一步是无底深渊,还是早下决断吧。”
太后长叹一声,无力地摆手:“你下去吧!”
钱惟演退出去了,一室寂静。太后站起来,一遍遍地抚摸着画上的武后画像,轻轻地叹了一声:“你当年一定也曾遇上过与我一样的两难之局吧?”当年武后杀二子,夺江山,唐氏宗族被屠杀殆尽,是怎么样强烈的欲望,会让人下这样的狠心手段。
而她,做得到吗?
她于皇帝之位只有一步,触手可及,千古以来难道就真的只有武则天成为了千古一帝吗?
回想当年,在澶州城下看到萧太后千军万马中的一袭红袍,是那样的遥不可及,可是到了今天,她也拥有了这样的地位。她已经是一国之主,她的制令也形同皇帝的制令。
她看着眼前的武则天像,却渐渐地与四十多年前,在蜀中逃难时所见到的武则天庙中塑像重合在一起。武则天庙中,那一年,她在则天庙,听着计辞对她与李顺讲述着武则天昔年的故事时,才十三岁的刘娥怯生生地问计辞:“女人也能做皇帝吗?”而今天,这一句话,她却要在问自己了。
她不曾想到过萧太后的位置,而今她已经坐上这个位置。那么她和武则天呢,当年她也绝对没有想到,有朝一日,自己也有可能达到武则天所建立的功业一样,成为一国之君,成为一个女皇帝。
而今,成为一个女皇帝,成为一个象武则天一样的女皇帝,穿上龙袍登上龙椅,让天下人都拜倒足下,让千百年后的每一个人,听到她的故事都会双眼闪亮。这种强烈的愿望,在她的心底燃烧着,让她想要大声地呼唤出来。
过得数日朝会,恰好皇帝不在,太后忽然开口问道:“诸卿可知,唐武则天是一个怎么样的人?”
满朝哗然,众人面面相觑,谁也不知道该如何应答,谁也不敢站出来应答。
隔了很久,太后轻轻地叹息一声:“就没有人能够回答得出来吗?”
忽然只听得下面一个声音大声道:“武后是唐室的大罪人!”
太后万料不到有人如此大胆,仔细看去,这人却是参知政事鲁宗道,此人一向勇直敢谏,但是此人素不谋私,太后亦是借重他来整肃朝纲,见是他站出来,便觉得有些头疼,脸上却不表露出来,只淡淡地道:“为何下此断语?”
鲁宗道大声道:“武后幽嗣皇,改国号,倾覆了大唐天下,怎么不是大罪人?武后与高宗是夫妻至亲,若无高宗便无武后,可是高宗死后,她竟不能报先帝之恩,卫夫君之子。杀二子再囚二子,人间的恩情伦常全然丧失,又怎么不是大罪人……”他还待滔滔不绝地再说下去,太后气得脸色煞白,不等他说完,便拂袖退朝而去,将鲁宗道独自扔在朝堂之上。
回到寝宫,太后倚在床上,只觉得一股邪气硬在胸口,憋闷无比,她深深呼吸了许久,这口气还是没有顺过来。吓得身边的宫女内侍们抚胸的抚胸,奉茶的奉茶,好一会儿,太后煞白的脸色才渐渐转缓过来。江德明忙道:“太后,要不要奴才传太医来请脉?”太后挥了挥手:“不必了,不许惊动皇上与杨媛。”江德明乖巧地道:“是,奴才让太医来给太后请个平安脉。”太后点了点头:“这倒罢了!”
江德明吩咐下去后,见太后神情仍是不快,忙讨好地道:“太后,有样东西,不知道太后喜不喜欢。”太后淡淡地道:“什么东西?”江德明眼珠子转了转,退后两步让出位置来,便有两名宫女捧着用锦锻盖着的东西上来,江德明却跪了下去道:“奴才要请太后饶了奴才的罪,奴才才敢请太后看这里面的东西!”
太后好奇心起,亦是知道江德明这般说,必不是要紧的大罪,淡淡地道:“有什么要紧的,你且起来吧!”江德明笑道:“是、是!”这边退到宫女的身边,伸手掀起锦锻。
忽然只见一阵金光耀眼,太后被闪得闭了闭眼睛,这才能睁眼仔细看去,一个宫女捧着皇帝大礼仪所用的仪天冠,另一个盘子里放着衮龙袍和九龙玉带。
太后看着这一套龙袍冕冠,不知不觉地已经站了起来,走了过来。她轻轻抚摸着龙袍,沉默不语。
江德明察言观色,轻轻地道:“要不,太后先试试合不合身,只当是试穿着罢了!”见太后不语,这边与两名宫女,小心翼翼地服侍着太后,取下凤冠后袍,然后,换上了冕冠龙袍。
江德明将一人高的铜镜推到太后的面前,太后看着镜中的自己,不由地惊呆了。镜中人穿着帝王的冕冠龙袍,以君临天下的睥睨之姿,俯视着众生。她是如此地陌生人,却又是如此地熟悉。
她坐了下去,静静地注视着镜中的自己,很久,很久。
太后换下冠冕,此时内侍罗崇勋进来禀道:“官家在外求见,已经等了一会儿了。”
太后“哦”了一声,道:“何不早来禀告?”
罗崇勋忙道:“奴才见太后歇息了,所以不敢惊扰太后。”
太后嗯了一声,道:“还不快请!”江德明忙率人先带着冠冕退出,罗崇勋引赵祯进来。
赵祯听说今日朝堂上太后大怒,心中不安,连忙过来请安。
鲁宗道得罪太后,已非此一桩事了。前几日太后将方仲弓的议立刘氏七庙的奏折示于众臣,众臣皆不敢言,唯有鲁宗道越众而出说:“不可。”并质问众大臣说:“若立刘氏七庙,则将嗣皇置于何地?”
去年皇帝与太后一起出幸慈孝寺,太后的大安辇在帝辇前面,又是鲁宗道说:“妇人有三从:在家从父,嫁从夫,夫殁从子。”请太后让皇帝先行。
然而太后对鲁宗道仍十分宠信,凡有谏言一般都能当即采纳,断无像今日这般拂袖而走。想起自太后执政以来,已经有枢密使曹利用、昭文相丁谓、昭文相王曾、集贤相张士逊、参知政事任中正、枢密副使晏殊这些两府重臣,都先后因忤太后旨意被罢免,今日鲁宗道公然令太后大怒,是否也会步这些宰辅大臣们的后尘而被罢免呢?
赵祯心中惴惴,他自小就知道母后主见甚为坚定,素有文韬武略,曾为了自己能登大宝,花了无数心血。是以素来对她是又敬又畏,说话行事从来不敢轻易逆她心意。今日话题太过敏感,他不得不有所表示。
赵祯走进殿中,见太后气色甚好,倒不像方才听说到的,说是太后今日下朝气色极差,心中略安,由衷地道:“儿臣见大娘娘的气色还好,儿臣就放心了。”
太后端详着官家,这孩子长得越发像先帝当年了,且性情温和孝顺,从未惹太后生气过,因此太后虽然对他管教甚严,但是每次看到他来,总是嘴角不由地有了笑意:“不过是一时逆了气,喝口茶就好了,难为官家记挂着。”
赵祯谨慎地引入话头:“今日鲁参政实不应该冲撞母后。”
太后看了他一眼:“官家认为鲁宗道今日的谏言不应该吗?”
赵祯觉得此话颇难回答,想了一想道:“朝议的内容,另作别论。只是不管议什么事,为人臣子者,实不应该如此冲撞无理。”
“官家啊,”太后叹了一口气:“人无完人,对待谏臣,尤如一杯苦茶,取其清凉解火,就顾不得苦口难受了。”
赵祯心中一松,脸上却不敢显露出来:“大娘娘的心胸,儿臣不及也。”
“你是不是觉得很奇怪,”太后说:“我贬过王曾张士逊晏殊,何以独对鲁宗道一直手下留情?”
赵祯知道太后又在教他治国之道,每到这种时候他心中总是又喜欢又紧张,深恐说错一句,看到太后眼中失望的神情,哪怕只是一掠而过,也实是他最难受的时候。当下惴摸着答:“大娘娘一向心胸宽广,岂无容人之量。王曾等人,都有擅权之嫌,唯鲁宗道心底无私,大娘娘纵不取其言,也取其人品宽容一二。”
太后点了点头:“此其一也。”
赵祯知道接下来的才是重点,连忙用心倾听。
“昔者天子有争臣七人,虽无道不失其天下。诸候有争臣五人,虽无道不失其国。大夫有争臣三人,虽无道不失其家。”太后喝了一口茶,在古铜兽炉升起的香烟中缓缓地道来,更令人觉得如天音般一字字地传入赵祯的耳中:“为天子者,要有自己的谏臣。唐太宗为何重魏征,若论治国,魏征谋略不及房玄龄,决断不及杜如晦,所能成者,能进谏也。”
太后站起来走了两步:“都以为自古以来,臣子们做谏臣难,人人都当自己是屈大夫,怨望的诗也写了上千年,明着暗着,找个托词写什么闺怨宫怨、香草美人的……”
“扑,”赵祯听着太后的调侃,不由地笑出声来,见太后转眼看过来,连忙收了笑容坐得端端正正的。
太后看了赵祯一眼,笑道:“想到什么了?”
赵祯忍笑道:“儿臣这才明白,为什么自汉唐以来那么多治国平天下的名臣大儒们,居然也会传这么多宫怨闺怨的诗来。”
太后不理这孩子打岔,继续道:“孰不知,臣子难觅好君王,而为人君者要寻一个好的谏臣,却也是极难。有些臣子,你听他们拿着大道理挟制你吧,他自己心底,却不知道想的是谋利还是擅权;也有的臣子,宽以律已、苛以求人,一叶瞻目、不见泰山,国计民生他只会人云亦云,你打个喷嚏他都有三天三夜的大道理等着你,以驳上位者的脸削上位者的面子为乐事,所谓不怕犯颜只为求名者……找一个好谏臣,不但要有直言敢谏的勇气,还得有刚直不私的胸怀,还得有诚心敬上的心地,更要君臣相互明白和宽容。因此上君臣遇合,也是相难,千年之下,也只有寥寥几桩佳话罢了。”她说到这里,停了一下,赵祯连忙亲手递上茶去,太后喝了一口茶,见赵祯认真地听着,才又道:
“所谓君臣遇合,如唐太宗以魏征为谏臣,可魏征先仕李密后仕建成,却直至太宗朝才能够一抒胸怀,成了唐太宗的一面明镜。太祖皇帝以赵普为谏臣,当年赵普上表章触怒太祖,表章被撕成雪片,赵普却粘好表章,第二天再继续呈上来……”
赵祯不禁叹道:“赵普好韧性。”
“然而,赵普却也只能做太祖的谏臣。”太后断然道。
“为何?”赵祯问道。
“因为只有太祖爷和赵普,才能那份信任和默契,这份信任和默契,其他人是勉强不来的。”太后不便细说太祖驾崩前后朝中的纷争,只得一句话点到即止,转而道:“太宗皇帝任用寇准为谏臣,当年寇准为了进谏,可以在太宗皇帝转身而去时上前硬扯住他的袖子拉回座位上来——”
赵祯啊了一声:“好胆色!”
“然而,”太后叹息道:“寇准为人过于刚强自大,他是太宗皇帝一手提拨,对太宗皇帝有敬畏之意,然到了先帝跟前,便不免有些刚愎擅权的举动。所以一朝天子用一朝谏臣,以免臣下坐大,太阿倒持。”
“所以鲁宗道就是母后的谏臣吧!”赵祯悟道。
“不错。”太后颔首:“我也需要一个我自己的谏臣。皇儿,你将来也会找一个属于自己的谏臣,只要有一个真正可以起到以人为镜的谏臣,便可终身信之,要让他一直留在你的身边,哪怕他会把你气到要杀了他,你也要取用心而容他忍他,要有可纳万物的帝王胸怀。”
赵祯却似乎捕捉到太后有意避过的一个话题,他低头沉思了片刻:“那么,父皇的谏臣是谁呢?”
“你父皇么……”太后眼中有一丝的闪神,立刻又镇定下来:“你父皇为人谦厚,善能纳谏,你父皇的谏臣最多,李沆、寇准、李迪等人,都是你父皇得用的谏臣。就连鲁宗道,也是你父皇发现的人才,特地留给我作谏臣的。”她的话沉稳有力,充满了不可置疑的尊崇之意。
然而她的心却是被这一句话而起了叹息之意,真宗一生,的确没有一个真正留得住的谏臣,这也的确是一件憾事,若非如此,也不会弄后期王钦若等人擅权弄鬼。然而,真宗毕竟是她的丈夫她的君王,莫说她不许别人对真宗的处事治国有任何非议,便是连她自己偶而闪过一丝否定的想法,都会觉得有些不应该。
赵祯自然懂得她的意思,想了想忽然笑道:“母后说最重要的可以终身信之的谏臣,只要有一个足矣。父皇也肯定有一个终身信之的谏臣,只不过母后没说罢了……”赵祯停了一停,见太后疑惑地看着他,方才慢悠悠地说道:“便是母后!”
“噗——”太后看了半日见他不说话,正端了杯茶在喝,一听这话,不由地把茶喷了一地,指着他笑着说不出来:“你你你、你这孩子好的不学,倒越发会说奉承话了。”
赵祯正色道:“母后日常教导儿臣,都是做人的大道理,治国的大策略。母后深通谋略、心怀天下,既然在父皇身边这么多年,母后才是父皇可终身信之的人,也是唯一能够终身进谏父皇的人。”
太后收了笑容,摇了摇头:“不,母后不是谏臣。”
赵祯不解地看着她:“不是?”
太后叹道:“谏臣不仅是进谏之用,更是位列朝堂上的一个衡器,有一个刚直不阿,不畏天子的谏臣立于朝中,那些大大小小的臣子们,行事也得掂量三分。像丁谓这样的前例,是万不可再发生了。谏臣不但是鉴君,更是鉴臣。人人都在这面大镜子前,收敛几分。一个心底无私,毫无情面的谏臣,用来节制臣子们的结党擅权,是最好不过了。所以,我会包容一个谏臣,也必须留着一个谏臣。”太后的声音极为冰冷,听在赵祯的心中更是寒气直冒:“官家,这就是帝王之道,用人之术。每一个臣子的安排布置,留与弃,都如同棋子,要从全盘考虑。”
赵祯恍恍惚惚地出了崇徽殿,也不知道何时坐上了御辇,等御辇停下来的时候,已经在保庆宫了,杨媛站在宫门前,似已经等了很久,见他下辇,连忙迎上去将他带进内殿,又迸退左右,这才悄悄地问:“官家,事情怎么样了?”
赵祯脸色仍有些苍白,忽然笑了一笑道:“小娘娘,桢儿惭愧得紧,原以为他们在朝堂上胡说八道,大娘娘一定会生桢儿的气——”他顿了一顿,见着杨媛满脸忧色,忽然笑了。
方才他正在保庆宫内,忽然听阎文应来报说鲁宗道在朝堂上顶撞了太后,杨媛听了具体情况后,忽然脸色一变,便要他立刻去崇徽殿向太后请安,并请求治罪鲁宗道。
杨媛自他去后,便一直悬着心,却见赵祯顿了一顿又继续道:“鲁宗道什么也改变不了,母后要做的事,谁也左右不了。”杨媛的脸立刻变得惨白,却见赵祯反而微微笑了起来:“小娘娘太关切桢儿,所谓关心则乱吧!却忘记了其实在大娘娘的心里,对桢儿的好,并不亚于小娘娘啊!”
“方才你们谈了些什么?”杨媛忍不住问。
“谈了……”赵祯的笑容绽开:“大娘娘教我帝王之术。”
“帝王之术啊!”杨媛松了一口气,顿时觉得心头一块大石落了地。看着赵祯坦然笑着,心中忽然酸楚了起来。
年轻真好!
什么都不知道,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