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徐宝鸿说配合是真的知无不言,甚至将一年来整个公寓所有住客的花名册也双手奉上,就盼着赶紧化煞为吉。晁荃如与刘省三商议,兵分两路去调查,一个去福隆祥记,一个排查花名册。
临出发前,刘省三特意嘱咐他回头把从衙门山案发到今日搜集的线索全部书面整理递上一区警察署。晁荃如知他向来规矩严格,躲也躲不过便点头应下。
刘省三还提醒道被害人的身份确认,日本人必定会插手接管这两个案子,让他务必赶在日本人头里,尽快找到关于真凶的线索。“兵都走了,警还在,滑天下之大稽。”刘省三也不是第一次被日本人截胡,每每想到都恨得牙痒痒。
晁荃如自然明白,留给他们的时间不多。从平度街公寓出来,直奔福隆祥记而去。向来怕麻烦的张八两竟提出要与他同行,称自己在福隆祥记有熟人,顺路过去看看,也或许能帮上忙。
晁荃如惊讶他这性子竟还有朋友,心生几分好奇,便同意了。
两人同乘一辆脚踏车,晁荃如把车子蹬得飞快,蹬得衣服都被吹干了,好似现在就有日本人在屁股后头追他们跑一样。
车子一路下坡冲上山东街,顿时变得平坦宽敞。
山东街一分为二,由南至北收窄,南段近海,两侧全是洋人的商铺洋行俱乐部,北段才是国人自己的各个商号,整条街南洋北中,一路双城,是别处见不到的风景,招牌林立热闹非凡,本地人称“大马路”,商埠中名副其实的“十里洋场”。
福隆祥记便在南北交界中心靠北一些的位置上。
福隆祥记其实在商埠早年险些开不起分号,外来龙压不过本地虎。一来有洋人百货冲击,二来本地已有几家绸缎庄稳扎脚跟,其中半数还都是三大家族中沈家的生意,沈竹声的父亲沈谷至今仍是胶澳总商会会长,地位自然稳固。
直到福隆祥记现任分号大掌柜龚嘉福的出现,才让福隆祥记的胶澳分号在商埠彻底撑起了门面。龚嘉福是个聪明人,一路从店铺学徒做起,说话办事很是有一套手段。他看准了商埠大量的侨居洋人并不熟悉本地量体裁衣的老师傅,于是将几个手艺不错的裁缝直接请到福隆祥记坐店,客人来了便选料裁衣一条龙毫不费力,更不提还有上门服务。靠着诸如此类审时度势的机灵和果决,福隆祥记胶澳分号才化险为夷,有了今天的地位。
晁荃如将车子停在福隆祥记绸缎呢绒庄胶澳商埠分号金字招牌下,靠边放好。张八两却立在门口不进去。
晁荃如奇怪,说是有熟人在,来了又不进是什么道理。
“我进去得让人打出来,才不吃这亏呢。”
张八两撇嘴笑笑,借笔画了纸条让他带进去交给伙计。晁荃如低头看,纸条上只有个简笔画的小人,逗趣可爱。
这人做怪事也不是一回两回了,相识不长,晁荃如倒是对他的心性摸熟了三分,便顺了他的意,只身迈进了福隆祥记的大门。
福隆祥记规矩森严,店员按身份划分严格统一穿着。他刚跨进来一只脚,便立刻有穿戴洁白套袖围裙的店铺学徒迎上来招呼,引座端茶递烟打扇,手脚麻利得很。几个学徒这边伺候着,师傅就立在旁边询问晁荃如是想置办什么,身上一席素色长袍齐整干净没有一条褶皱。
换了寻常人家对这番殷勤服务怕是会乱了手脚,但晁荃如是习惯了下人伺候的,自然不慌。他从怀中掏出证件亮给师傅看,说明了来由,且没忘手里的纸条,一并递上前。师傅一看上面的名字,没二话,赶紧差学徒带着纸条去后面请大掌柜,自己躬身退到一边接过扇子,小心伺候着。
晁荃如趁此时间打量着铺子——铺面被左右分开,跟伙计的着装一样整洁。中间布置得像大户人家的客厅,让客人进门便可入座。两旁一边是码放整齐的各种布匹,按材质色彩排列,百十种之多;另一边则是请来坐堂的老师傅裁剪缝制的案桌,上面散落着量尺剪刀彩色划粉,乱中有序,当着客人的面麻利地飞针走线,确实十分吸引人,想来龚掌柜这套招客引客的法子是当真妙极。
还不等他再多打量片刻,就听一人朗声道:“晁六少大驾光临,真是让敝店蓬荜生辉。”
大掌柜龚嘉福长袍短褂踩着声音从后堂碎步走上来,脚下又轻又快。他撩袍来到跟前,拱手一揖,有礼有度,笑脸迎人。晁荃如也起身回礼:“龚掌柜。”
晁家吃穿用度自有佣人置办,量体裁衣也有固定师傅上门,所以他是没来过福隆祥记的,自然也没见过龚嘉福的。龚嘉福待他却如熟识多年,当真是把“宾至如归”四个字拿捏得恰到好处。
龚嘉福一让身,说道:“晁六少里头请,龚某前几日得了些好茶,也不知能不能入了您的眼,还请赏光不要推辞。”找了个由头将晁荃如往内室引,话说得婉转,丝滑有度。
晁荃如明白,在这里聊案子肯定会影响人家开门做生意,便笑着一抬手,任由龚嘉福引着往后走。
内室是专门给些特别的贵客准备的,在此谈生意或休憩私密性极好。晁荃如屁股刚沾座,就有手脚麻利的学徒前后端着东西进来。前面那个手里是一整套茶具,从茶罐水壶到茶托盖碗,上好的仿雍正官窑粉彩牡丹纹瓷,讨喜得很。后面那个则是端了个丝绒脚踏放在晁荃如脚下。
龚嘉福撩袍入座后亲手给晁荃如沏起茶来,边沏边说:“观六少脚下鞋子渗水,怕是风雨交加时便在外奔波劳累了,来了咱家不必拘着,把鞋子交予下面人去烘火,一泡茶的工夫就干爽了。”
晁荃如闻言确实有些惊讶。“今日当真是见识了,福隆祥记可是把接人待客之道做到极致了,难怪生意兴隆,客似云来。”学徒为他脱下皮鞋后捧在手上,躬身退下去了。
“六少言过,全靠老主顾们照拂罢了。”龚嘉福笑道。
龚嘉福双手奉上热茶,继续道:“听闻下面人说,您此次是为了一桩案子来?”
“是了,”晁荃如点头示意,“遇害的是兄弟二人,哥哥加藤正一,弟弟加藤清之介,二人均穿着贵店定制的西装。关于案件其余细节不便详说,还望龚掌柜谅解。”
“这是自然,”龚嘉福想想道,“我每日必查阅账簿,这两位是熟客,我有印象,但我并不亲自接待客人,所以旁的不甚详知,不如把负责接待的师傅伙计喊来,您亲自盘问。”
“如此甚好,”龚嘉福没二话的配合让晁荃如如释重负,“劳烦龚掌柜了。”
“哪里哪里,举手之劳,六少莫要客气。来人,”龚嘉福朝门口唤了一声,立马就有人应,他嘱咐下去,道,“去前面把唐师傅王师傅叫来,还有伺候过两位加藤先生的伙计也一并进来。晁六少有事要问,手脚麻利些。”
下人应了声“是”,便小跑着去了。
晁荃如与龚嘉福没闲聊两句,对方吩咐的人便陆陆续续走进来了,两个师傅和两个学徒还垂手站在他们面前,盯着鞋尖听候吩咐。
其中一个年长些的在龚嘉福的示意下先出来说话:“回晁六少,小的叫唐秋贵,和王步升王师傅一起接待过这兄弟两人。”
他身旁叫王步升的赞同地点点头。
唐秋贵又指了两个学徒说:“上次来是他们跟着伺候的。”
“麻烦两位师傅了,”对方态度谦和,晁荃如自然也客客气气,掏出两张早已备好肖像,问,“请诸位分辨一下,画中之人可是加藤兄弟俩?”
众人抬头分辨,而后纷纷点头称是。
“左边的是正一先生,右边的是清之介先生。”
唐秋贵给出的答案与晁荃如预想一致,于是他便继续问下去。
“烦请尽量回忆一下当日的所见所闻,越详细越好,一些无关紧要的也可以。”
唐秋贵与王步升相看一眼,回说:“这两位是老主顾了,第一次光临约莫得是两年前了。”
王步升点点头,也是一副回忆的模样,补充道:“得有两年多了。”
“是正一先生先来光顾,量了几身西装,约莫过了半年左右,兄弟俩才一起来。”唐秋贵说,“这两年在敝店断断续续也置办了不少,尤其是清之介先生,常常带着女伴来裁衣裳。”
“只是,”唐秋贵犹豫一下,说,“每次带来的人都不一样。”
“每次来都是你们接待吗?”晁荃如问。
“回六少,是的。清之介先生是王师傅负责接待,正一先生则是由小的负责,”唐秋贵道,“贵客第一次登门负责接待的人便要负责到最后,还要牢记客人的习性喜好,也是为了方便客人,这是店里的规矩。”
龚嘉福从旁缓缓点头,似是肯定也似是满意。
唐秋贵又像是想起什么,补充说:“其实严格说应该是王师傅负责接待兄弟俩,小的从旁辅助。”
“哦?”晁荃如问,“为何?”
唐秋贵看看王步升,后者便接过问题回道:“回六少,是这样的,因为正一先生首次光临时中国话说得还不太流利,小的又略懂些日本话,就从旁帮衬了一下唐师傅,所以算是我们二人一起接待的。清之介先生光顾时亦是如此,后来正一先生中国话渐渐流利起来了,才由唐师傅独自负责。”
晁荃如追问:“那加藤清之介的中文水平如何?”
“起初也不算通畅,但进步神速,现在也流利得很了,还时常与小的闲聊。”王步升老老实实回道。
不知这里面有没有不停与舞女约会的功劳在,晁荃如在心里戏谑道。
“他们最后一次来店是什么情形?”
唐秋贵先回忆说:“正一先生最后一次光临是过年前了,最近半年是没来过的,那次也只是独自来量了一身便服,没什么特别。清之介先生则是九天……十天前,对吧?”他偏头向王步升求证。
“是了,清之介先生还带了个女伴来,他来为女伴量了两件旗袍。”
“那女人身形如何?”
“身量苗条,不高,没什么特点。”王步升想了想简单说道。
“回六少,”这时旁边有个小学徒突然说话了,“那个,我认得那女人,她是个舞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