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雨过后的清爽海风抚平了夏日的暴躁,令人心旷神怡。
晁荃如悠闲坐在恩斯特凯宁西餐厅里,享受窗户外吹来的清凉。头顶吊扇似有似无的旋转,在咖啡杯中留下恍惚的倒影。
他摆平了日本领事馆警察署对张八两的纠缠,拿到了从刘省三处抄录的加藤清之介的尸检报告,前后也没用了半个上午的时间。想跟着来的混世魔王也被他一早扔进了私塾,难得清静与放松,可以让他享受自由思考。
张八两往晁荃如送他的速写本子上拓绘着几日以来他零零碎碎的创作,算是整理成册方便翻阅。应晁荃如要求,还经他口述增加了这几日他见过的一些人的模样。当然是有钱可拿他才愿干这麻烦事儿。
况且昨日晁家叔侄俩护着他,拉他藏在密室中才躲过了一场无妄之灾,今晨晁荃如又替他摆平了麻烦,戏耍了日本人一番,无论如何他也该多做点儿事还了这个人情。
张八两画一会儿看一眼咖啡厅的钟表,再画一会儿看一眼对面的晁荃如,脑袋像个滚动的球,冷静不下来。
晁荃如沉迷在尸检报告中,并没理他。他便开口没话找话。
“我还是第一次进西餐厅。”这种上流社会的时髦产物他是没机会接触的,最多是路过好奇扫上一眼,仅此而已。
“你可以尝尝,”晁荃如头也没抬,似用余光与他交流,“第一次喝许是不习惯,多喝两口就会体会到它的美妙了。”
张八两垂眼看了看晁荃如话指的那个叫“咖啡”的东西,在心中打定主意就算对方吹成仙药,他也绝不喝下去。这种又贵又古怪的玩意,能打多少斤烧刀子?他刚刚只是舔了一口就舌头发麻,苦涩得要命。
晁荃如却喝得优雅自然,甚至是享受。生怕旁人不知道他留过洋,连点单都用张八两听不懂的鸟语。不过也可以理解,毕竟店里的客人都说着各种奇奇怪怪的语言,中国话反而是少数,张八两总觉得自己好似漂洋过海到了别的国家。
比起这中药汤子似的东西,还不如给他来块橱窗里的西洋点心,看起来倒更像回事儿。有甜的不吃偏爱苦,真是些怪人。
张八两瞥了依旧沉浸在思考中晁荃如,说:“那报告有何奇怪之处?”
“没有。”晁荃如意外地说,“就是因为没有,所以才更奇怪。”这话听起来有语病,却能让张八两明白它的道理。
“和加藤正一那份几乎没有差别,”晁荃如终于舍得抬眼看他,“你刚才说从现场的纸钱看,加藤清之介应当是死在加藤正一的前面?”
“是这样,按祭奠的常理来说是这样。”张八两想了想,觉得还是应当严谨些,又补充说,“当然,若是凶手反其道而行之……”
“并没有,”晁荃如打断他的话,“从尸检报告中的推断死亡时间上看也是加藤清之介略靠前些,但我不相信中华病院的那些人,以前也遇到过敷衍了事搞出闹剧的情况,况且时间推断本就有误差的存在。”
“日本人看得这么紧,应该不会敢有人玩忽职守吧?”张八两问。
“呵,超乎你的想象,有些人的医学执照是不是真实有效都值得怀疑。”晁荃如似乎是与那样的人打过交道,很是看不上眼得讽刺道。
“两人的死亡时间推断非常接近,”他又继续说,“那便意味着凶手在那天夜里马不停蹄的杀人,而且手段同样干净利落,现场整洁几乎不留痕迹,可不像是个新手,说这人是专业的我也是信的。”
张八两提出其中的重点,追问:“你是怀疑凶手不是第一次伤人?”
晁荃如点点头。“或许该查查过往案宗。”他半嘟哝着说,心中想着这事儿若没有日本人插手那托付给刘省三是最好不过,但现下已被日本人接手,连刘省三也动弹不得,况且对方还是个恪守规则的性子,即便对日本人有诸多怨怼,恐怕也不会再出手帮他。
可如若只身一人,那只能秘密进行的巨大工作量必定会耗费不少时间精力。在跟日本人赛跑的现下,晁荃如突然觉得分身乏术。是不是该招募个助手了呢?他摩挲着下巴思索着。
他抬眼看见了刚刚放下笔的张八两。真是可惜,这人有个夜里不出门的规矩,不然夜探警署他倒不失为一个搭档的好人选。晁荃如忽然想到,对啊,现在正推行什么劳什子的夏令时,下午四时各政要机关的人便下班了,盛夏日落又晚,这中间的时间差岂不刚刚好?
张八两见晁荃如嘴角挂着一抹诡异坏笑地看着他,不禁心中一紧,问:“你干嘛?”
谁料对方竟胆大包天地问他:“抱艾兄可愿与我密探警署?”
“什么?”他以为自己幻听了,可对方表情却正是谋划着什么坏点子的模样,慌得他连忙环顾四周,道,“小声着点儿,疯了吧你?说什么大逆不道的事儿呢?”
晁荃如也不说服他,只是认真看了他片刻,吐出一句:“不敢?”
“笑话,还有爷爷我不敢的事儿?”张八两先是顺嘴反驳,而后垂下视线,眼珠如钟摆一般左右晃动,好似自己跟自己生死较量了一番,才抬起头来,悄声问道,“你是要瞒着日本人查案宗?”
晁荃如努着嘴点了下头,视线很是玩味。
张八两随即比了个圆圈手势。“有钱能使鬼推磨。”
这下,晁荃如才露出大大的笑容,宣布张八两已经登上了贼船。“任你开价。”
两人又说了会儿案子,张八两仍旧局促地看看他,看看时钟,看看咖啡杯,视线漂移不定,似乎还没从晁荃如邀他一同闯祸的冲击中出来。
他们正聊着,西餐厅的侍应生走过来,朝晁荃如半鞠躬的姿势靠近点,说:“打扰了,晁先生,吧台有您的电话找。”
晁荃如随即从座椅上站起来,跟张八两打了个招呼便随着侍应生的引领,去接电话了。
电话每五分钟计价一次,一次费用便能买十斤大米。晁荃如却惯是用得多,打得稀松平常,谈笑风生。
张八两看他走回来时的步子都踏着笑意,果然还未入座,他就对张八两戏谑道:“耿叔打电话说找来的工匠死活不敢修你的房子。”末了爽朗地笑起来,就好像他亲眼所见那些工匠慌张失措的模样。
“你得空去把里头的‘家伙式’搬到小洋楼去罢,我让他们加钱修。”他笑意浓浓地说。
“搬进你家?”张八两像是听了什么天大的奇事。
“是啊,”晁荃如疑惑道,“你若还有别处可放,也可以?”
“你不……避讳吗?”
晁荃如这才明白张八两的顾虑是何意,他旋即笑着摇头,念这个平日吊儿郎当的人也有谨小慎微的时候。
“昨日你进密室前可看见我书房中的那副骨架了?”见张八两迟疑地点点头,他才又说,“那是我从德国亲自背回来,一块一块组装的,你觉得我有什么可避讳?”
“如此甚好,那,”张八两忽然站起身来,好似怕晁荃如下一秒变卦,迫不及待地决定,“那我这就回去一趟。”
“你与那个叫铃语的小姐不是约在正午?这就快到了,我在这里也不合适。”他边说边收拾,动作麻利得很。
有这么着急?晁荃如诧异地看向他,等回过神来对方已经要走了。“等等我帮你招辆马车……”
“我自己可以,我们小洋楼见。”话音落地,张八两已经跑出门了,神神叨叨,鬼催着似的。
透过窗户看张八两逃也似的背影离远,晁荃如歪头看了眼西餐厅墙上的钟表——指针指在十一点五十五分。从刚才他们坐进西餐厅开始,张八两就非常在意时间,晁荃如早已发觉只是没有戳穿。
到底是什么样的事情促使他十二点之前一定要离开?
说到底张抱艾这个人对他而言仍旧浑身是谜。晁荃如自诩看人极准,张八两是让他一眼就想结交的,可偏又做些令人不得不怀疑的举动,当晁荃如反过来怀疑他时,他又会伸出援手,在晁荃如需要帮助时拉上一把。他思绪机敏的同时又天然单纯,身怀大才又只甘愿做个众人厌弃的纸扎匠,浑身上下处处都是矛盾。
晁荃如摩挲着并不存在的胡须思索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