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总领事馆警察署设在吴淞街上,离商埠最繁华的大马路不出两条街,地脚金贵,门口耀武扬威地挂着“日本帝国警察署”字样,像个挡路的磐石,让门前过路的百姓都躲着走。张八两盯着大门左右不舒服。
许是前日在此留了不好的记忆,张八两此刻脸很臭,比平日愁眉苦脸的样子更臭。
门口驻守的警卫认得晁荃如,不敢随便拦他,况且他打着“与和久井警部商议案件重要事宜”的旗号,也算是正当理由。结果带人进去后被和久井泰雄臭骂了一顿,被他训斥“玩忽职守”。
和久井泰雄厌恶晁荃如,厌恶到甚至懒得遮掩客套的程度。毕竟那日在晁荃如家吃了不少哑巴亏,这笔账不算,恐怕他永远不会放过对方。
“你已经没资格过问这个案子了。”他恶狠狠地瞪着眼前这个男人,用余光瞄了一眼旁边的张八两,“不过看在你知道把重要嫌犯亲自送来的份儿上,我可以听听你到底想说什么。”
张八两觉得自己开口能跟他斗三百回合,但同行之人没给他这个机会。
晁荃如往前一步挡在他前面,纠正说:“前日他已做过笔录,洗清了嫌疑,怎么能叫嫌犯呢?和久井警部怕不是忙糊涂了吧?”
“洗清?”和久井泰雄冷哼一声,“分明是你在旁胡搅蛮缠才不得已放过他,说洗清未免为时尚早了。”
“呵,原来我晁荃如还有这等脸面,能置喙日本人做事?”
和久井泰雄靠近一步,紧盯着晁荃如,火药味十足。“说你今天到底来做什么,说完就请离开吧。”
晁荃如并未受到威胁,不慌不忙说:“来跟和久井警部你做个交易。”
“交易?”和久井泰雄对这个提议嗤之以鼻,转头就跟身后的阿川警部补吩咐说,“晁六少要走了,送客。”
手下得令,朝前一步,向大门方向伸手,对晁荃如道:“晁先生,请。”
可晁荃如并不动,甚至都没看那个叫阿川的男人一眼,而是从口袋中掏出一样东西,在众人面前晃了晃。他不紧不慢道:“和久井警部确定不再谈谈了?”
和久井泰雄视线集中在他手中的东西上,眼角似是抽动了一下。
晁荃如便明白,他赌对了,对方是认得这东西的。如此正好,省得他多费口舌。
在和久井泰雄眼中,晁荃如手中那盒白锡包的白色是如此刺目。他不知晁荃如是怎么得到的,其中涉及内容到底知道多少,此刻是在诈他还是确实捏有证据。对方这张牌打得他心底阵阵发凉,不愿信又赌不起,只能先不动声色试探一番。
“这是何物?”他故意问道。
谁知对方竟爆出爽朗的笑声。“和久井警部真是个幽默的人,我们就不要浪费彼此时间打哑谜了。这是我从王步升那里拿到的,想必里头的东西对贵方十分重要吧?”
和久井泰雄闻言,这下真的有些绷不住了。毕竟是被要挟了,脸上自然不会好看。“我不认识什么叫王步升的,也劝晁六少不要信口开河,在这个地方,乱说话可是会掉脑袋的。”
晁荃如依旧笑着,全然不怕他所言,回说:“放心,我晁月将是个惜命之人,也只是想借此物讨个与和久井警部坐下细谈的机会罢了。”说完,他竟大方地将烟盒直接扔进对方怀中。
和久井泰雄抬手接过,赶紧低头检查,心中一冷。这的的确确是“那盒”烟,而非晁荃如借口诈他。上头刚下了死命令要对此事极密处理,今天晁荃如就带着关键证物找上了门,谁知他此间见过什么不该见的人,说过什么不该说的话?他不禁动了动脖子,突然觉得头顶警帽多了几分重量,变得歪斜欲落。
他给了阿川警部补一个眼神,对方便很有眼色地屏退了除他以外的旁人,并关上了办公室的门。
待清场后,和久井泰雄才开口,一字一字地咬牙说:“这东西你是如何得到的?”
晁荃如面带微笑,回道:“今早串了个门罢了。自是费了一番周折,但其中细节不必详说,贵方只要知道王步升的下落即可。”
和久井泰雄听着奇怪,因为王步升的动向他是知道的。自从上头知会他此事涉密,他第一时间就派人监视了相关人员的行踪,王步升这等重要角色必定在列,如若有任何风吹草动,都会有手下的人前来报告。可为何明明并无异常,晁荃如的语气却这般笃定。
掌控全局的人明明是他,可他此刻偏偏有种被缚蛛网之中的错觉。
和久井泰雄不由得提高了十二分警惕。他小心翼翼地问:“晁六少的意思是人已不在原处?”
晁荃如偏头扫了一眼和久井泰雄办公室里的钟表,模棱两可地说:“还在,但马上就不在了。具体会到哪里去,还要看贵方的合作态度。”
这种打哑谜的说法无疑是在消磨和久井泰雄本就不多的耐性。他指节缩紧泛白,从来都是他提出谈判的条件,被迫站在另一边的滋味可不好受,语气自然好不到哪里去。“有话直说吧。”
晁荃如狡黠地笑着,戏弄对方似乎能让他心情变得愉悦。“现下刘省三巡长因为接到‘不具名人士’的秘密举报,说他辖区内有疑似间谍行为,故而正在带人前往王步升住处的路上。这么说,和久井警部应该就明白了吧?”
当然明白,和久井泰雄再明白不过,这就是明目张胆的见雀张罗。
此人伙同那个刘省三专门为他设了个局。他们以王步升为要挟条件,如若提出的要求没被答允,那么王步升必定会被刘省三带走。刘省三这杠头是出了名的软硬不吃,此时他即便派人去救,恐怕也捞不出来了。更不提他们没有任何捞人的名义,轻举妄动反而会坐实王步升替他们做事的事实。
救人需要时间,可刘省三不是省油的灯,谁知道他会不会在此期间从王步升嘴里撬出些有的没的。毕竟小小白锡包和王步升肚子里藏的那些东西相比,只是冰山一角。
“啊,顺说一句,那烟盒里也许少了那么一两根,毕竟举报也是要讲究凭证的,警察不能随便抓人啊,您说是吧,和久井警部?”晁荃如话里有话,刺得和久井泰雄浑身不自在却又不能反驳。
“说吧,你们想做什么?”男人咬着牙问道。
晁荃如知此事对方根本没有赢面,暗暗得意。他缓缓道:“听说昨日贵方抓了不少嫌疑人,其中恰巧有个叫肖勇山的人我很感兴趣,还希望和久井警部能让我与张抱艾先生和那人私下聊一聊。”他着重了“私下”这两个字的音。
和久井泰雄果然陷入思考。晁荃如对此案的执着有些出乎他的意料,他能从众多嫌疑人中锁定其中一个,就说明他掌握了和久井泰雄自己都没掌握的重要线索,这不禁也勾起了这个年轻警部的好奇心。对方要求“私下”,必定是不许他们旁听的,但和久井泰雄自诩也不是任人骑在头上撒野的软柿子,进退无路他都要挣扎一番。
“此事事关重大,我没有决定的权力。二位门外稍候,待我向上级打个电话请示一下。”他借口说。
和久井泰雄有没有撒谎,晁荃如还是能看出来的。可对方这个要求也算合情合理,毕竟王步升背后牵连甚广,谁也不想当顶在最前面的倒霉鬼。
蜘蛛缚网,自是要耐心十足。
晁荃如势作大度,爽快地点了头,带着始终沉默的张八两退出了办公室,到门外等候。
“会顺利吧?”张八两一半担忧一半自我暗示念道。在他听晁荃如说要闯日本警署要挟和久井泰雄时,他就觉得是把命都悬在了刀尖尖上,这种胆大包天的念头也只有晁荃如敢往脑子里装。
晁荃如安慰说:“他们只能答应。”
“总觉得他们会留有后手。”和久井泰雄可不是个省油的灯,张八两知此人暴戾急躁但却不蠢笨,花花肠子比不过晁家人但也不少,不得不防。
“那我们也是骑虎难下,只能见招拆招了。”
张八两深深看了他一眼,问:“刘巡长到底知不知道你的计划?”
这回,晁荃如没吭声。他的沉默已经是种回答,张八两惊讶出声:“你没说?”
“嘘。”晁荃如示意对方压低音量。
张八两自觉失态,赶紧左右环顾,在确认周围没有人偷听后,才继续道:“那你这不是把刘巡长卖了吗?”
“他们之间本来就有矛盾,在刘巡长眼中这不过是日本人又一次截胡。”晁荃如不以为然,说,“事后我会亲自跟他解释。倘若不瞒着他,怎么瞒过日本人的眼线呢?电话里可说不清楚,知道的人越少越好。”
晁荃如所说虽然在理,但张八两心中仍旧过意不去。在他看来,晁荃如打电话给刘省三让他去抓捕王步升却不告诉他后续安排,转头用此事作为筹码与日本人交易,这就是背叛和利用,而自己则成了帮凶。他过不去这道坎儿,心里起了抽身走人的念头。
晁荃如是敏锐的,他竟然看破了张八两的想法,开口提醒他:“此事缺你不可,你此刻若是放弃,那我们就前功尽弃了。王步升依然会被日本人劫走,而案件真凶我们也不会再有机会找到。”
“你这也太过卑鄙了。”张八两直言不讳道。
而晁荃如却不在乎。“我只求一个真相。”
张八两不能苟同,但为了不让刘省三白白受气吃亏,他还是选择留了下来,只是不再与晁荃如交谈,独自生起了闷气。
和久井泰雄这个电话打得时间有点儿长,来往皆是日本人的警察局里自然也不会有人客气地给他们端茶看座,两人站在门口没了交谈便不觉有些尴尬起来。
就在晁荃如犹豫要不要辩解两句时,办公室的门被从里面打开了,阿川走出来,跟他们说:“和久井警部已获得上级允许,二位请随我来。”语气生硬,听不出感情,说完便朝一个方向走去。
晁荃如扫了张八两一眼,对方却没看他,只是跟了上去。
阿川警部补将他们带到一个审讯室样的小屋前,推开门说:“你们要的人就在里面,十分钟后我们会把他带走。”说完似是表达态度,转身就离开了,干净利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