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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见张八两嘴巴张张合合,就是吐不出一个字,堂皇毫不掩饰地写在白如纸的脸上。

“薛新儿,去年中元前几日病死家中,被邻居发现时尸身已经腐烂,就住在离此不远的鸟羽町17号二楼。她生前是舍浓丝的一名不起眼的小小舞女,亦是薛邑的亲姐姐,这些衣物原本的主人。”

“你与薛新儿有何关系?亦或者说,你与薛邑有何关系?”

晁荃如目光锐利,让张八两觉得自己就像是被鹰盯上的猎物,无处遁形。

“……你从何得知薛新儿的名字?”他从口中挤出几个字,声音都变得陌生。

晁荃如缓缓吐出一口气,道:“自我们相识以来,我便对你的动机有所怀疑。虽说起初是我付钱你做事,但你的种种行为矛盾迭出。从初次见面时利用村民给我设局到愿意舍身犯险随我私闯警察厅,都已远非一个被牵扯进此案的旁观者该有的作为。”

“还有你对于真凶的态度一直暧昧不明,极不自然。恕我直言,比起像我这样痴迷探寻真相的怪人,你的积极表现不似为了那几个大洋,更像是在借我之手找人。”

“昨夜出现在你房中的那个纸人我总觉得哪里不对,可说不上来,毕竟有关这种民间习俗的知识我十分匮乏,只能全凭直觉。直到阅儿当时说了句‘纸人不准点眼睛’,我才想到早些时候在你家里看到的那些个纸人各个都没有眼睛。因此就对那个嘴角点痣睁着眼睛的纸人留了个心思,特意委托阅儿去调查了一下。”

“看到今天他拿给我的报告,我才又想起些你前后矛盾的举动来。”

张八两虽隐隐察觉晁荃如对他有所怀疑,但对方超乎常人的敏锐还是令他大吃一惊。他听闻忍不住好奇自己到底是哪里出了纰漏。

“哪里有矛盾?”

“这几日我忙得焦头烂额,但细想想,你对舍浓丝这个地方确实始终刻意回避。”

“我第一次邀请你一同去舍浓丝是在三天前台风登陆那日,那时我们刚从福隆祥记出来,你借口要赶回家收拾破损的屋顶。我出于担忧,在你走后我特意打了个电话到万年山辖区派出所,劝他们派个人去村里检查一下房屋受灾情况。后来给我回执消息的警察说了些有趣的话,他说你的屋顶像是被人为毁坏的。”

“由于不少村民对你素来态度恶劣,我当时觉得或许是有人故意趁机制造事端为难你,好逼迫你尽快离开村子。但现在想想,还有一种可能我忽视了,那便是如若破坏了房子的犯人就是你自己呢?”

“一来你有了正当的借口,可以避开接下来去舍浓丝的调查,二来你可以利用我的同情更进一步贴近调查,毕竟当时能对无家可归的你伸出援手的人恐怕也只有我了,而你笃定我不会袖手旁观。”

“至于你为何早就知道从福隆祥记出来我必定会追查到舍浓丝,这又牵扯到了你第二次回避舍浓丝的人。”

晁荃如说得有条不紊,言辞凿凿。他惊人的记忆力让对方瞠目结舌。

“第二次是在我与那个叫铃语的舞女相约恩斯特凯宁西餐厅那日。你在餐厅里全程坐立不安,时不时就要瞟一眼钟表上指示的时间。起初我以为你是第一次出入这种场合很不适应,现在想来,你其实应该是害怕误了时间,与铃语面对面撞上,被她认出来吧?最终你压着一两分钟的时间差提前离席,完美与铃语擦肩而过。”

“阅儿去舍浓丝调查薛新儿的时候,你的形象意外地出现在了铃语的证词中。只是那小家伙没往深处想,把你和铃语口中那人划上等号。好在他恪守本分,将铃语的证词一字不落地记录了下来,才能让我发现端倪。”

张八两忍不住问:“什么形象?”他对自己是否留下尾巴表示怀疑。

“铃语的原话是‘有个高瘦的年轻男人三番五次地来舍浓丝打听薛新儿的消息’时间就在中元案发前不到一个月,而又因为薛新儿为人并不起眼,除了铃语,没有什么人记得她,而就算是铃语对她的生活也是知之甚少,所以你应该是没有什么收获。”

面对晁荃如的这番说辞,张八两反驳道:“怎可仅凭这句话就断定是我?‘高瘦的年轻男子’,你应该怀疑是薛邑啊?”

晁荃如笑了,张八两自始至终虽然没有亲口承认什么,但他的态度已经完全证实了晁荃如一系列的推测。而张八两本人与其说是负隅抵抗,那份坦然倒让他的反驳更像是与晁荃如平等对话,两人有来有往地推理事实。

说真心话,这样的态度让晁荃如心中反而松了口气。被对方屡次设计小聪明戏弄利用的怨怼也随之消散了许多。

他挨着床沿坐了下来,示意张八两也可以放松一下自己。

“因为薛邑已经去过了,用了一种在常人看来不同寻常的方式。”

“他何时去过?”

“与你造访舍浓丝的时间应相差不大,你们甚至可能擦肩而过。”

“何时?”张八两对此人毫无印象。

“你可还记得舍浓丝后台失火的事件?”

“当然记得……你是说?”张八两寡淡的脸上有了颜色。

晁荃如肯定地点点头,解释道:“舍浓丝失火并非意外,正是薛邑所做。”

张八两知道晁荃如如果没有真凭实据,是绝非会轻易下定论的。他定是调查到了自己所不知道的事情,于是他不再插嘴,静静等待晁荃如将整个事情真相还原。

“事情还要从我那夜赴铃语所约去舍浓丝为她捧场说起,我与她达成了某些共识,从她那里知道了不少有趣的消息,其中就包括舍浓丝失火的真实原因。”

“她与我说起当日在舍浓丝后巷里休憩抽烟,听见后门发生了一些冲突。出于好奇,她躲在一旁窥探。用她的话说是一个‘不男不女的疯子’妄想从后门混进去,结果因为怪异扮相太过扎眼,被护院直接拦住。可笑的是那个人不光不觉得自己行为诡异,反倒对于自己被阻拦而十分恼怒,好像举止奇怪的是护院而非他自己,扬言要让他们付出代价。”

“最终他被打了一顿,没能踏进舍浓丝半步,那天晚上舍浓丝后台就失火了。”

“护院们平日里各种奇怪的人人事事都见过,只讥讽一番一笑置之,而舞厅里的其他人又没有看见这个疯子,因此把失火和这人联想在一起的就只有碰巧目睹一切的铃语。”

“可惜这一切没有物证,只能是推测。”

张八两像是听了一段离奇的故事,但他仔细揣摩了一下其中细节,便很容易就发现了重点。

“不男不女的疯子”,案发现场发现的女式皮鞋脚印,烧纸画圈的方式,薛邑房中诸多女性的衣物用品,被特意挖出并清洗缝改的薛新儿的寿衣。

这一系列碎片此刻正被逐个串联起来,在张八两脑中叮当炸耳,蜩螗羹沸。

晁荃如重新站起身来,细细梭巡着散落一地的物什。他翻开一个精美的木盒,下面显露出一些碎片和颜料来,他将那些东西一一收拾归放,拼凑起来。张八两才发现那其实是一个妆奁,不大却很精致,而上面的镜子与一些脂粉瓷盒已经破碎不堪,发饰也被人踩断,只剩一把雕花木梳完整幸存。

晁荃如将妆奁拼合放回到几乎空无一物的桌面上。

“薛邑自幼丧母,从小与姐姐饱受父亲拳脚,可以说姐姐是他唯一的亲人,其中深情自不必说。但情至深处容易行差踏错,薛新儿的突然离世对于他的打击恐怕就是一个转变的契机。”

他没有停止搜寻,顺着衣橱矮柜先前被粗暴打开的抽屉柜门一一翻看,任何已被日本人搜查的痕迹都不放过。

嘴里说着:“如果细找,应该会找到姐弟俩的通信。即便不识字,他们也不会因此断绝联系。”

张八两被点醒,也赶紧回身加入搜寻证物的行列。他边找边问:“既然姐弟情深,薛新儿当年又为何会丢下薛邑独自逃离渔村?”

晁荃如闻言直起身子看着他,眼底一半好奇一半探寻,反问:“你真的对薛新儿不甚了解?”

张八两故作轻松笑笑,倒是不再否认自己与对方相识,只说:“若了解我又何苦去抛头露面四处探寻她的消息,让你抓到马脚?”

见张八两亲口承认了在舍浓丝打听薛新儿的事实,晁荃如便不再为难他。

“人性是很复杂的,即便两人相依为命,感情至深,但对于薛新儿而言也未必不是一种禁锢。一个饱经风霜花样年华的姑娘对新生活的向往不难理解。而从小依赖她的弟弟于这样的她而言,既是珍宝又是枷锁。反观薛邑,被丢下这件事肯定给年少的他造成了不小的冲击。”

“我猜测薛新儿心中对此定是有所愧疚,因此才会省吃俭用,将辛苦挣来的钱都交给弟弟。从她生前所用之物能看出她是个极其爱美的女子,可除了生计所需,她没有多余的装扮。日日活在充满欲望的花花世界中,却如此压抑心中向往,过着几近苦行僧的生活,实属不易,多半也是因为那份背弃亲人的负罪感吧。”

“如此,于情于理她都不会断绝与弟弟薛邑的往来。”

张八两琢磨了一下其中道理,说:“那薛邑在薛新儿生前宁愿继续忍受亲生父亲的暴行,也不来城里投奔姐姐,是因为怨恨?”

晁荃如朝他投过一个赞许的眼神。

“应是如此。姐弟二人就保持着这样不断联系又不甚往来的相处模式,直到薛新儿的病故打破了其中微妙的平衡。”

两人在不大的屋子里如探寻宝藏般翻箱倒柜,没放过一寸一毫的地方。可奇怪的是他们最终一无所获。

“这倒是奇了。”晁荃如也不解道。

按说日本人没有拿走的话应当就在屋内,可无论他们怎么找都毫无踪迹可循。

张八两也翻累了,索性靠在一角休息。“或许说本就没有什么信笺?”

“不可能,”晁荃如摇头否认,“电报昂贵,最便捷的方法就是托人写信在寄钱时一并带回。即使薛邑可能不给她回信,薛新儿也不会停止与弟弟的联系。”

“那就是薛邑放在别的地方,或者带在身上了?”

晁荃如反问:“他为何这么做?”

张八两一时之间也想不出什么原因,只能胡乱猜测。“怕放在家里不安全?”

晁荃如觉得这于理不合。“薛新儿的信对薛邑本人来说是很重要,但对旁人而言也只是区区几封家书,他为何要如此谨小慎微?”

两人这就陷入了死胡同,守着面墙左右找不到出口。

晁荃如紧锁眉头,陷入苦思,谜底近在眼前却偏偏蒙上了纱雾让他看不真切。

此时反倒是张八两主动开口与他坦白,说:“虽然与信笺去向无关,但有件事我觉得你应该知道。”

在这样的瓶颈中,任何突然出现的新线索都有可能是通往真理之门的钥匙,这个道理晁荃如再明白不过。他瞬时目光灼灼,追问:“是什么?快说。”

张八两眉眼凝重,似是下定了一番决心。

“是关于薛新儿的病情。其实,她并非染病,而是……怀有身孕了。”

晁荃如背后一阵酥麻,这话若冰水般将他浑浊的头脑瞬时浇醒。

除了舞女和客人的关系,他迟迟找不到薛新儿的死因与加藤兄弟到底有何关联,更不知薛邑的杀人动机到底是什么。如此一来,这块极其重要而始终缺失的碎片总算是拼上了。

“加藤兄弟中有一人是孩子的父亲?”

张八两点头又摇头,实话实说道:“我也不知道,只能这么推测。也许薛新儿在信中提到了加藤这个姓氏,让薛邑也产生了与我们此时一样的联想。”

不知为何,郭家仆妇李茹娘的脸突然出现在晁荃如的脑海中。她对加藤正一生前许下的婚约承诺笃信不疑的执着模样,一瞬间与薛新儿的脸重合了起来。有没有可能薛新儿也听到过同样的话,欣喜地幻想未来梦幻般的生活。

倘若如此,她确实极有可能在信中提起这件事。

原来这就是薛邑的动机。在他看来,孩子的父亲必定是导致怀有身孕的姐姐亡故的直接凶手。而对方作为一个可能再次将姐姐从自己身边夺走的男人,这其中的恨意只会翻倍。

那或许薛新儿并非病故,而是因为腹中孩子挡了加藤兄弟其中一人的路,才被故意伪装成暴病而亡杀害的呢?

这会是一桩连环案吗?

晁荃如心中思绪万千,而张八两也闭口不言,正冥思苦想着什么。

他本就没什么存在感,不说话便如同房间中没有这个人一般。此刻他竖在一角的样子在晁荃如眼中也似个纸扎人,面色惨淡,风吹即倒。

突然间,这个纸人身体猛地震了一下,像突然被附了身。他问:“今日是哪天?廿日吗?”

沉思中的晁荃如被这声惊呼着实吓了一跳。“是七月廿日,有何不对?”

“今日是加藤兄弟俩的头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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