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会儿薛邑来了你有什么打算?”张八两此时调转了话题。
看他闪烁的模样,晁荃如也不再继续追问,跟着翻了篇。
“不知道。”他实话实说道,“见机行事吧。”
张八两意外地看着他,这倒是奇了,向来胜券在握的人现下如此反常。
“我想与他谈谈,如若他能自首最好不过。但从旁人口中的描述来看,薛邑可不是个会静静听人说话的性子。”
也是,与护院发生争执就一把火烧了舞厅,一夜之间用残忍的手段连杀兄弟两人。怎么看都是十分危险狠角色,搞不好一会儿可能会动起手来。
张八两还从未将薛邑放在对立的立场考虑过问题,晁荃如这下倒是点醒了他。他是想帮对方,可对方并不一定友好待他,万一冲突起来,他的细胳膊细腿儿在绝对力量面前哪有什么优势。
想了想,张八两从怀里摸出几张纸,叠在一起折起来。
谁会没事喜欢随身揣着纸呢,晁荃如见过几次也依旧不习惯,每每见他泰然自若地掏纸都觉神奇。
“你折纸做甚?”
“防身。”张八两头也不抬,修长手指在纸张间翻覆穿梭,没一会儿就变出个像卡牌又像飞镖一样的东西。他将纸牌嵌在手指之间,朝草丛中一棵矮株迅速挥手,枝条竟被齐齐削断,如刀锋扫过。
晁荃如想起他在物理学堂上听到的知识,他学过故能解释纸变刀的神奇。可他知张八两是肯定没听过那些名家学术的,便觉惊喜。
“你小时候没玩过折纸?”面对他的积极反应,张八两倒是诧异。
晁荃如想,全天下也找不出第二个像你这样“玩”折纸的娃娃了吧?
张八两有了“武器”在手,心里踏实了些。他没料这纸还能救他和晁荃如一命,当然这是后话。
两人在草丛里静趴了没一会儿,远处就传来了动静。
两人瞬时屏息,又伏低几分,只盯着那个方向看。
太阳已挂树梢,来人打西边来,被长长的黑影附身,拖着往前走。
张八两一眼就认出了那个走路的姿态。他在平度街公寓现场通过半枚脚印推断出的走路姿势就是眼前这般,一模一样。此人定是凶手没错了。
那人一身灰扑扑的短褂,极普通,倒不像是个会着女装杀人的凶残相,眉眼反而有几分俊秀。
张八两能感觉与他并肩的晁荃如也紧绷了身体,像狩猎的野兽,全神贯注在猎物身上,只待对方靠近,便是一击必杀。
来者停在了薛新儿墓前,将腋下夹着的包袱摊开,露出里头卷起的冥财烛火,平淡如常地打扫布置起来,好似根本不知道自己已经被满城缉捕。
“姐,这是你喜欢的滋养轩的软糖。也不知道这日本人做的花里胡哨的东西有甚好吃,能让你总在信里惦记,我刚尝了一块,不顶饥困又齁甜。罢了,你喜欢就尽管吃吧,下次我还给你带。”
既是叫了姐姐,那这人便应是薛邑了。
两人仍旧按兵不动,很有默契地躲在暗处静待时机。
就见那薛邑在坟前席地而坐,一边往火堆里送纸,一边开始絮絮叨叨。连悄悄话都带着怨怼的口气,唠家常般吐着骇人的话——
“我把那家伙送去见你了,不知道是兄弟俩的哪一个,反正我瞧着都不是啥好东西,就一并送上路了。这下你不寂寞了吧?孩子有了爹你在下头也不会太累。”
“到头来还得是靠我,只有我待你真心,他们哪个把你捧在手心里头了?临死了都不知道自己为啥死,没心没肺连你的名字都不记得,你说你图的啥?”
“早跟你说,这世上的男人除了我都是狗崽子,没一个靠得住,你偏不信,哼。”
“得了,人我给你送去了,夜里就别总哭哭啼啼了,瞧着就让人心烦。”
说完,他把最后一把纸钱丢进火里,站起来拍了拍衣服。看着墓碑呆立了一会儿,身影在夕阳下格外萧索落寞,脆弱得让人无法将那些暴行与眼前这人联系在一起,仿佛他才是受到伤害的那一个。
张八两觉得眼下可能是现身的好时机,于是身子微微探起一点,却没想让身旁的晁荃如又给扯了下去。他递给对方一个疑惑的眼神,对方却一直盯着薛邑,动也不动,好似刚刚拉扯的手是自己有了意愿伸出去的,与他全然无关。
张八两动弹不得,只能重新将视线投向坟前那个风雕石像样的身影。
石像终于动了,他从怀里掏出一张纸片样的东西,低头瞟了一眼,满目鄙夷,然后伸手就要丢进火堆。
纸片飘落的瞬间让张八两看到了真面目——那是一张两人合影的照片。
他顿时像离弦的箭冲了上了去,这时哪还顾得上有没有人扯他,什么守株待兔打草惊蛇都没有抢下那张照片重要。
所幸晁荃如与他一个心思,大喝一声“住手”。两人一前一后朝那火堆扑去,全然不顾是否会受伤,直接从火里将照片挑了出来,四只手也忙不过来地拍打上面火苗,赶在火舌卷走照片上的人影之前将它尽数扑灭了。
这一通狂风席卷的动作着实把薛邑给震住了,他怎么也没料想会从草丛里突然跳出两个大活人。可他也不傻,片刻就反应过来这是怎么回事儿,于是伸手就去抢夺两人手中还冒着烟的照片残片。
以晁荃如的身手护住这照片有甚难度,长腿一撩抬起就是一脚,正落在薛邑冲上前的胸口上,对方闷哼一声重重摔在地上。
“劝你老实点儿。”他威吓薛邑后着急忙慌地检查照片的破损程度。
幸好,虽然被火舌舔出个窟窿咬没了边角,但从尚未熏黑的影像中还能分辨出合影之人的模样——正是被害的加藤兄弟俩。
他与张八两亦是第一时间察觉那可能是薛邑从加藤清之介租住的公寓中带走的罪证,才会不管不顾地冲动现身。
可惜薛邑不是个听话认怂的性子,他仍没放弃抢下照片的念头,仗着自己两膀子力气,自觉可以以一敌二,趁两人注意力都集中在照片上的空档,摸起地上一把土,喝了一声,在对面视线投向他的一瞬间,将土狠狠扬到那两张脸上。
晁荃如自幼学的是正统功夫套路,一招一式一板一眼,哪会防备这种阴招,顿时砂砾入眼,便失去了战斗力。
张八两虽反应快些,但也被呛了个踉跄,脚下不稳连连后退。
薛邑见此时手捏照片的张八两瘦弱,拿准了他是个好欺负的,直接上手撕扯,却在对方挥手抵御时不知被什么刀刃一样的东西划伤了手背,吃痛一声退了回来。他到底也没看清对方指间藏着什么玄机,不敢再贸然上前。
薛邑虽疯,但不傻。见抢夺不成,他察觉到了两人是有备而来且实力远在自己之上,那一刻反倒是冷静了下来。
从后腰抽出件让晁张二人始料不及的东西——一把正经的铁撸子。
张八两对枪不甚了解,但也知道那玩意儿的厉害之处,像被那黑洞洞地枪口点中穴位似的杵在原地,惊得不敢动弹。
海边土地多沙碱,那一把带咸味的灰可让晁荃如吃尽了苦头,至此也没能把眼睛重新睁开,生理眼泪倒是不争气地流了不少。可他盲了却不聋,耳朵本来就灵,那蛇牌撸子特有的上膛声音此刻听得真真切切。
心道坏了,这多半是薛邑从加藤兄弟身上同手帕一起搜来的。尤其是加藤清之介,干着间谍的营生,怎能没有武器傍身呢?他早该想到,却偏偏疏漏了现场失踪的证物中还有手枪这种东西。
百密一疏,吃亏眼前。
“都别动,劝你们老实点儿。”薛邑把刚才晁荃如说的话还了回去,紧张里带着得意,他枪口晃了晃,命令道,“跪在地上。”
跪?男儿膝下有黄金,张八两虽怕吃子弹,但也是个硬骨头,听了这话胸口蹭蹭冒起火苗来。
“你连我们是谁都不问,是怕爷爷的名号吓到你吗?”
“少废话,跪下!”
晁荃如心想张八两是真的不适合谈判,现下受制于人的是他们,最忌讳激怒对方。他赶在张八两说出更上头的话之前开口道:“我们知道了,你冷静一点儿。”且象征性地举起双手。
他一边慢慢弯下膝盖,一边说:“我来跪,但我这个朋友膝盖有旧疾落不了地,让他坐在地上吧,我们不会随便动弹。”他这话说得语气温和又肯定,令人不会生疑。
他伸手摸索着扯了扯张八两,提醒他赶紧坐下,而自己则结结实实地跪进土里。
张八两知晁荃如向来心傲,故而对他此刻的顺从和用意颇有疑惑,但他做事肯定有他的道理,况且眼前这个情况,他们也没什么旁的选择。于是即便不甘心,他也咬着后槽牙向薛邑低头了。
薛邑让他们跪下的主要目的其实也就是想限制他们的行为,让他们老实听话,于是他对眼前这个状况还算满意,便没提出异议。
他端着枪走过去,从张八两手中狠狠扯下那张相片的残片,又为对方刚才冲他叫嚣的态度抬脚用力踹了下去。
那一下重重砸在张八两单薄的肩膀上,令他吃痛一声稳不住身形向后倒在了地上。
晁荃如真怕张八两那邪拗脾气爆发冲动起来,赶紧劝阻了一声:“冷静!”
薛邑却觉得这话是冲他来的,手一挥就是一记重击。“都给我闭嘴!”
铁撸子的棱角撞在额上的滋味可不好受,现在晁荃如眼里不光有沙,还有血,黏黏糊糊地搅起来,更睁不开了。
张八两一个骨碌翻身就想跳起来跟对方玩儿命,却被早有预知的晁荃如拦手挡了下来。“冷静点儿,没事。”那劝阻的声音隐忍而平和,却能盖过薛邑高声叫嚣,更真切地流入张八两耳中。
“谁再动一下我就崩了他!”
薛邑的声音尖锐,晁荃如知他在紧张,这是好事亦是坏事。好的是对方面对他们二人是极度胆怯的,因为胆怯才会紧张,才会激动,他话语间溢满而出的嚣张说明他自认为占据了上风,可以为所欲为,但其实无形中低估了他们,很快会出现漏洞,制造让他们反击的机会。坏的是晁荃如担心他因为过度紧张而在无意中触发扳机。
七步以内刀比枪快,三步以内拳比刀快。晁荃如能根据声音来源大体判断出薛邑此时距离他们也不过三步距离,若平时他一人便可轻松出奇制胜。别说卸了那铁撸子,就是卸了薛邑的手臂也是轻而易举,但无奈现下他视野受限,又不能让没受过训练的张八两代为冒险,他必须想出个万全之法,能在两人无法商议的情况下默契做出声东击西的配合。
张八两见薛邑捏着那张照片就往火堆方向移动,急得不行,又动弹不得,用余光扫过晁荃如发现他双眼紧闭难受到眉眼挤在一起,想他即使有心也无力。心中正慌,却听晁荃如突然开口道:“你若是把那照片烧给新儿,才是大错特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