晁荃如已经在停尸房里坐了大半个晚上,独自盯着眼前这具无名男尸发呆,像与恋人缱绻厮守。
这画面在旁人眼中要多诡异有多诡异。
他知道今日白天德盛福元记茶庄的孙老板夫妇来过了。据说周夫人看了这具遗体一眼便昏倒了,被直接送到了病房救治,若已苏醒身体又无大碍,此时应是已经离开了。
他倒是理解这遗体为何会对周夫人带来如此冲击。此人与孙老板夫妇失踪的独子孙乘喜确实极像,即便在知道这人并非孙乘喜后,也很难不因为遗体的惨状代入儿子可能遭受的境遇。
一个未满双十从未离开过父母的年轻人离家半年,在家人疯狂张贴寻人布告的情况下仍旧杳无音讯,这在当下乱世之中无疑意味着不好的消息。
晁荃如在与孙老板夫妇面谈时虽然没有明说,但他心底是认定孙乘喜已惨遭不测的。这样的案例他翻阅过太多。
可既然孙乘喜没了,那这个无名男子出现在通往商埠的火车上于孙老板夫妇来说真的只是巧合吗?孙老板夫妇提起曾有人拍电报通知他们人已找到即将前来领赏,那这个“人”会不会就指的是眼前这个已经惨死的无名男子?
毕竟他脖中曾戴挂坠。
可若真是骗子,对方又是如何知道这些未曾出现在寻人启事中的细节的?实话实说,晁荃如不觉得仅凭一张登报的模糊照片,便可以寻来容貌相似到如此境地的一个人来当替代品。
那么是否可以推定对方是见过真正的孙乘喜的?
倘若此时躺在这里的这个无名男子本身就是见过孙乘喜并动了歪脑筋意图冒名行骗之人,那又是谁杀了他?
杀他的人知道他的身份和意图吗?还是说这仅仅只是一次偶然随机事件?
行凶之人必有同伙,那这帮人与这无名男子是一伙的吗?若他们同是拆白一党,又为何要斩了这“摇钱树”,断了自己谋划已久的财路呢?
晁荃如又想起方才被同伙救走的女人来。
那个女人是没有参与行凶时间的,小票车与专列相撞是在九月廿二,而宋伦义所述在原田丸号上与对方相识到达商埠的时间是九月廿四,比车祸还晚了两天。
但孙老板夫妇接到的那个应招悬赏寻人的电报确实是从烟台威海卫方向发来的,而在无名男子死后,女人又现身冒认企图骗取抚慰金必定不是巧合。
那女人极可能与这无名男尸是认识的,他们的原计划应该是合伙骗得孙老板夫妇的信任,诈一笔大钱,共同分赃。
而劫走女人的那两个男人也无疑是其中的一员,故而这个团伙应至少是有四人。
可谁知事情变生不测,这无名男子竟在火车上死于非命。于是这伙人只能临时改变计划,让女人冒充遗孀,用遗腹子敲诈孙老板夫妇最后一笔钱。虽远不及本来计划那般收益丰厚,但也是聊胜于无。
那女人应该是想在事故现场认亲时与悲痛的孙老板夫妇相遇,制造偶然,从而增加自己的可信度。可没料到警察在双方见面之前便将他们一先一后扣下,阻止了此事发生。而孙老板夫妇现下也已知有行骗之人存在,那骗子团伙此局便是败落了。
事情推断至此都是说得通的。
关键就在于这无名男子到底死于自己同伙之手,还是偶遇杀生不测?
晁荃如冥思苦想着,都没意识到停尸间的门被推开。他的存在着实吓了推门而入的小护士一跳——大半夜有人像个鬼一样坐在停尸间的尸体旁,一语不发。
其中一人惊叫了一声,让晁荃如回了神。双方均意识到自己的失礼之处,气氛变得十分尴尬,互相寒暄了两句后,两个护理士安置好新推进来的遗体,逃似的跑走了。
没过两分钟,沈竹声便快步踏了进来,推门就是指摘,声音比人还快——
“你在此作甚?”
看来是那两个小护士去沈竹声处告了“状”,这才引得后者前来收拾残局,毕竟在旁人眼中,他们还是有婚约在身的。
“啊,”晁荃如还未完全从沉思中抽离,一时间舌头跟不上回复,“我本来只是想看看,见门没锁,就自己进来了,忘了知会你。”
沈竹声恼他不懂规矩,无视规定。“你是不能随便进这里的,而且还呆到这么晚。”
“是了是了,我的失误。”
晁荃如认错倒干脆诚恳,沈竹声见那低眉垂目的模样,火气便窜不上来了,余灰烧尽只剩万般无奈。
她长长叹出一口气,将门掩上,扫了一眼那具无名遗体,便知这人十有八九是遇上难处了,想不通才来寻求解答,惯是他平时会做的事。
行至跟前,她才发觉晁荃如衣上污秽,甚至能隐隐闻见一股子腥臭。她知道的晁家六少向来精致,这番模样可实在少见。
“你这是打哪儿来啊?”沈竹声指指他的狼狈。
晁荃如这才意识到,水渍干了,他反而忘了这件事,于是把今日经历给沈竹声简单描述了一番。
听完后,沈竹声也觉惊奇。“天底下还有这般巧合的事情?”
她瞧了瞧那遗体,说:“我今日看到周夫人昏倒被推进病房,还以为是确定了这是他们失踪的儿子,真是万万没想到。”
“如此说来,孙老板与周夫人也算是逃过了一场惊天骗局,真不知这算是幸还是不幸……”女医士思索片刻,问,“那你觉得真正的孙乘喜还活着吗?”
晁荃如如实摇了摇头,又引来沈竹声一声叹息。
“世事无常啊,我常在报纸上见那寻人启事,每回也都心怀祝愿,希望孙家能早日阖家团圆,谁料竟是这般发展。”
“真正的孙乘喜到底遭遇了什么,我猜等此案水落石出,多半便能揭晓答案。”
晁荃如继续说:“这伙拆白党是目前所知的最后于孙乘喜生前见过他的人,那恐与孙乘喜的失踪有极大嫌疑。搞不好,这就是一桩棘手的连环案。”他眼下倒真希望自己的揣测是错误的。
“要是能有更多线索出现就好了。”沈竹声喃喃道,也替此案忧心着。
晁荃如便问她:“车祸中的生还者呢?有情况好转的吗?”他仍旧希冀有目击证词出现。
沈竹声缓缓摇头,拔了他的念想。她视线落在方才被护理士推进来的那具新鲜遗体上,无奈道:“不太妙,那个,就是其中一位生还者,曾经是,因为截肢手术后出现感染,没能熬过危险期。其实被送进来的绝大多数伤员都因为长期营养不良而身体虚弱,这样是很难捱过手术的。我知你心急,不过至少也要等过半月的观察期。”
“还有些人甚至丧失了事故前后的记忆,这都属于正常情况,故而我觉得你可能暂时要另外想办法了。”
“有没有伤情较轻的?”
“外伤较轻的有是有,只是不在我的负责范围内,他们的头部受创程度我并不了解。”沈竹声见晁荃如面露失望,又于心不忍,补充说,“但我可以帮你问问其他医士,如果有什么发现,我到时通知你。”
对方朝她点头致谢。“拜托了。”
“现场呢?”沈竹声转过话头,问道,“我记得你说曾让一位巡警帮忙找遗失证物来着?是双鞋?可找到?”
“并未,”晁荃如回说,“但我觉得很可能找不到。”
“为何?”
“因为那是双新鞋。”
沈竹声不解。“新鞋又如何?不,你如何断定那是双新鞋的?”
晁荃如看她露出一丝笑意,解释:“死者全身上下皆着新衣,鞋必定也是新的。这伙骗子精于细心布局,每扮演一个人物都要周身装扮齐全。孙乘喜是于半年前失踪,那假扮他之人必定不能穿着自己磨损多年的旧衣服旧鞋子出现在孙老板夫妇面前。”
“那可以谎称是穿了旁人的旧衣服啊?”
“一身旧衣一双旧鞋是能看出主人很多生活习性的——走路右脚踏得重,右脚的鞋底就比左脚的磨损更多;左手先套袖,右边袖笼就会比左边撑松一点。这些都是对应的。哪怕两人身形再一致,从行为举止的差异造成的磨损也会不同,旧衣旧鞋必然能看出到底是不是本人的。”
“孙老板夫妇是会做生意的精明人,想要糊弄过他们的眼睛,必须要做好细节。故而比起旧衣,倒不如置办一身新装更不容易出现问题。”
“原来如此。”沈竹声被这么一点拨,便想通了,可晁荃如还未解释为何新鞋会不见。
对方像是看出她的疑惑,便继续说了下去。“现场有一张被血浸染的包袱皮,应是凶手本来准备用来在行凶后遮掩尸体头部的,但发现血流得比预想中还要多,包袱皮已不足以掩盖后,才将自己的薄袄脱下,盖在了尸体身上。既然有包袱皮,必然有抖落的物品,至少也是些换洗衣物和干粮之类,但现场并未发现此类物品,也许是在车祸中被抛洒得极远尚未找到,可我还是更倾向于凶手不想留下任何痕迹,于是收敛起来带走了。”
“而会把旧物都收敛的人必定不会放过一双新鞋子,毕竟那也是他们自己掏钱置办的。”
沈竹声惊讶,道:“你这也推断得太牵强了吧?为了省下些钱,从死人身上扒鞋子吗?”
谁知晁荃如露出了苦笑。“我当初也是这样的反应。就此事我与张抱艾在现场讨论过,可他坚定说鞋子若是新的,必定会被凶手扒走,因为他小时就偷过死人身上的东西。我甚至还被他嘲讽了一番,说是因为长得金贵衣食无忧所以不懂穷人活不下去的绝境。他认为穷苦出身的人骨子里的习性是不会轻易改变的。”
沈竹声被说得哑口无言。她确实没想到这层残酷的现实,突然之间感受到了与普通百姓生活之间那道无可逾越的鸿沟,有种莫名的羞愧烧上了她的面颊,让她无从抬头。
许是察觉到了对方的难堪,晁荃如轻咳一声,缓解尴尬。
“现在是赔了夫人又折了兵,”他叹息,“如此一来,那伙骗子必定要蛰伏一阵子了,想要了解这无名氏到底是谁又遭遇了何等事情,恐怕要另想办法了。”
沈竹声应声点点头,似乎是还未从困窘中摆脱出来,声音含糊着像是随口问的。“那,你觉得这伙人是杀害此人的凶手吗?”
晁荃如摇头,片刻后才说了一句“不知道”。
事实上,他也确实被困在此难题中。
若这无名男子是偶遇不测,那对方的目的是为何?马笼车都是穷人坐的,行李不会有分外贵重之物,也不至于为了劫财而害人性命。发生了口角争执最终情况失控吗?凶手杀人的手法迅猛果决,前后不过几秒钟,根本看不出有宣泄私愤的行为。
若这无名男子是被同伙所杀,那他们又为何要断自己财路呢?小票车出事前已过湖岛村,漫长旅途离终点不过一站多的距离,是什么让凶手甘愿抛弃即将迎来的胜利而残忍杀害同伴呢?他们为此事必定筹谋许久,会轻易放弃吗?
可今日与他正面冲突的那个壮硕男人,的确符合了目前所有他对凶手推断的要素,故而推理的天平是倾倒于后者的。
只要能抓住人便是成功了一半。
可惜,他还真是一而再地小看了这帮拆白党。
“总会有办法的。”沈竹声不知是对他信心百倍还是出于安慰,语气十分肯定。
晁荃如牵了牵嘴角,没再接话。他掏出怀表看了看,即刻收拾起来,说:“时候不早了,你今晚又要值夜?”
沈竹声见他终于动了要走的意思,便也上前搭手帮忙,两人合力将那无名遗体安置回冷柜,继续长眠。
“今晚不值,已经交班,明日该休息了。”
“那我送你回去。”
“不必了,家里司机来接的。你也赶紧回家休息,换下这身脏衣吧,看着都不像你了。”沈竹声在忙活之余还能揶揄晁荃如。
后者笑笑,却说:“我还得去个地方,反正那里也臭,我这身倒无伤大雅。”
“快宵禁了啊,”沈竹声好奇,“你还要去哪儿?”
“舍浓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