晁荃如把从林科长嘴里套情报的任务交给了铃语。
铃语动作很快,三天后就给他捎消息说搞定了,邀他出来见面。
晁荃如为了掩人耳目,隔上几日便会与铃语例行共进午餐,看戏听曲,在外人面前招摇过市一番。这次他们也约在恩斯特凯宁西餐厅,铃语似乎很中意这里,问她原因,她只淡淡回说因为侍应生会称她“女士”。
晁荃如惯例早到了一刻,正品着咖啡,就见铃语噔噔踩着高跟鞋迈进来,步子大到被旗袍限制了步幅,很明显能看出她正在气头上。
规矩入座后,她费力忍到了侍者离开才发作。
“那个姓林的未免也太缠人了,昨个跟他道别了,以为终于不用再见,谁知他今日竟在我住处门前蹲守,我从未告诉他我住在哪里,他是怎么知道的?”
晁荃如扫了一眼,将属于铃语的那只水杯往她面前推近了些。“喝口水消消火,详细说来听听。”
“六少你可得补偿我的损失,搞不好那房子我不能再租了。”铃语气呼呼地饮下一大口,怨怼道。
“你若想搬家,我给你安排地方。”他在外人眼中本就是铃语的恩客,给相好的舞女准备住处也不是奇怪的事。
铃语闻言眼睛亮了许多,面上愠色也退去大半。“那我要住进六少的小洋楼去,那里最安全。”
晁荃如喝着咖啡的动作顿住,眼神从杯子上沿刺过来,冷得直戳铃语的脊梁骨。女人赶紧改口:“说笑的,六少总是这么严肃。”
“说说到底怎么回事儿,别浪费口舌。”
见男人如此不解风情,铃语也只能努努嘴,把平日惯用的轻浮收敛起来,正经说:“我找了个机会在外头跟他制造了一次‘偶遇’,那姓林的是个色胚子,没用多少力气他就上钩了。灌进一些酒后,基本上问什么就答什么,还算顺利。就是那人眼不老实手不老实的,让我烦得很。”
“他家里有两房姨太太,休了原配后就把大姨太太扶正了。”
“不过好像他前任夫人的事儿闹得挺大,时隔大半年了还有后劲儿呢。一提起来就骂骂咧咧的,很是难听,嘴上也不积德。”
“他可知道他前妻当初是被人骗了?”
“知道,可是装作不知道,”铃语想到此处翻了个白眼,“觉得丢面子呗,他根本不管妻子是被人骗了还是真个有了男人,就觉得自己被戴了绿,面子上挂不住。千错万错都是女人的错,压根就没想着要去抓骗子。”
“那他前妻人呢?”
“回山西老家了,再没了消息。”
侍者将餐点依次呈上,两人便暂时停止了交谈,在不知情的旁人眼中一副檀郎谢女的模样。
铃语趁着晁荃如陷入思考的空档尽情享受了几口美食。要说这个餐厅有什么稀世的珍馐美味也不至于,这些洋人做的菜常常半生不熟的样子,就是味道不坏单纯合她胃口,也有足够的档次,让她觉得自己金贵,因此她很乐在其中。
周围没人了,晁荃如才又继续问道:“林家夫人姓什么?”
“姓黄。”
“名讳呢?”
“这个就不知道了,姓林的每每提起都说‘那婆娘那婆娘’的,很是不客气。六少要是想知道,我再找周围的人打听打听?”
“不必了,那人不是缠你吗?你就不要再往他附近凑了。”
铃语听了忍不住嘴角弯起来,抿出个风情的笑来。“虽然知道六少没那意思,但听这话怪疼人的,让人心里头高兴。”
见晁荃如又用那没温度的眼神瞥她,她就收了笑,回说:“知道了知道了,‘别浪费口舌’。真是好奇,您对心仪的人也是这般态度吗?”
“没有那样的人。”晁荃如随口回道。
铃语眼睛睁得圆了些。“沈小姐不是吗?”
晁荃如张了张嘴想解释,可转念一想他与沈竹声的关系也不必特意道与外人明白,便将这个本就不该存在的话题拨到了一旁,回到正题上。
“那个林科长既然不愿提拆白党的事情,你又探出了多少?”
铃语也是个识趣的人,她见晁荃如不说私事,便没追着问,而是老老实实回答问题。
“他不愿说,我自然有办法让他开口。这种自诩风流的男人好对付得很,只要一边劝酒一边奉承,再适时地跟着骂上几句,他就能立马把你当成知己,跟倒水一样往外吐你想听的话。”铃语的笑带着一半自信一半轻蔑,都是经过风月场千锤百炼出来的话术。
一些驰骋商场政界的大男人们常常自诩是谈判专家,吹嘘得天花乱坠,自信满满。实则一个小小舞女每日要周旋的对手可远比他们日常面对的多得多,觥筹交错之间如何用最小的力气卸掉你的防备,是她们赖以生存的营生。都是为了挣口饭吃锻炼出来的技巧,谁又能比谁高贵?
而铃语又碰巧是其中的佼佼者,这也正是晁荃如当初选择她充当情报员所考量的原因之一。
“据说那个小白脸是埋伏在跑马场吊上黄夫人的,从那姓林的说的话里我大概能猜测到,多半是黄夫人厌弃她男人整日沾花惹草,故而郁郁寡欢吧?这就给了那骗子机会。”
“他说黄夫人那段时间沉迷骑马,估计就是给套进去了。后来就整日出去玩乐,姓林的说就是从那开始,他常觉得家里的钱不翼而飞,一开始是账上多了些莫名的名目,后来甚至是零钱也频频丢失,他就觉得不太对劲儿了。”
“起初他是怀疑自家太太沉迷了赌钱或烟馆,两人还因此大吵了一架。结果是黄夫人拉朋友来作证,这事儿才不了了之。”
“账目呢?怎么掩盖的?”少了那么多钱,当家的必定不能轻易放过。
铃语一边品着红酒,一边像讲故事似的娓娓道来:“嗐,说到这儿,那黄夫人也傻。她说是老家父亲病了,需要银子治病,因为平日夫妻关系不好,怕姓林的不同意,这才偷拿了钱。”
“这老丈人是不是病了,还不是一封电报就能验证的事儿?这个黄夫人,撒谎也不会用舌头。可就巧了,姓林的也不是个明白人,起初还就信了,就默许了那些不翼而飞的钱。多半也是没料到自家女人能有这个胆量诓他吧?”
“被骗了多少?”
“姓林的说光是明面账上的前前后后就有上千元了,黄夫人后来不敢再动明钱,就开始变卖自己的首饰嫁妆,零零碎碎估计加起来可不少了。”
晁荃如闻言冷笑,心想,一个小小电汽事务所科长的工资月酬才几个钱?这上千元怕是不吃不喝攒上五六年吧?家里还养了两房姨太太,上上下下这一大家子的开支,仅凭正经收入哪能留下钱?多半也是利用职务便利,弄些来路不明的钱款。
怪不得他损失了这么多却不去报警,自己都掰扯不清楚的银子,如何摊在明面上讲?
“后来他是如何发现黄夫人说谎的?”
铃语闻言便噗嗤笑出声来,好似她亲眼见证了那出好戏。“还能怎么发现,让他撞上了呗。那小白脸送黄夫人回家,没成想那日姓林的酒局结束得早,也正好到家,可不就巧了,家门口碰上了。”
晁荃如一抬眉,问:“林科长看见那个骗子的模样了?”
“没看清,”铃语遗憾地摇了摇头,“据他说是天色晚,没看真切,只有背影。但我估计纯粹是那小白脸年轻力胜跑得快,他追不上罢。”
“后来家里头就炸开锅了,本来两个姨太太就觊觎正主位置,这下可有了正当理由。那姓林的也在气头上,耐不住家里人怂恿,当天晚上就写了休妻书,要赶黄夫人出门的。”
晁荃如好奇,追问:“那他是如何知道对方是个骗子不是真正的姘头的?”
铃语朝他眨了眨眼,终是叹出口气,回说:“黄夫人一开始也执拗,毅然决然拎着行李离开了家。听说是去找那年轻男人了,可后来不知怎么谈的,黄夫人又跑了回来,可怜兮兮地求姓林的原谅自己,很是在家门前哭闹了一场。”
听到此处,晁荃如就明白了。十有八九就是黄夫人去投奔“情人”,做着终于能双宿双飞的美梦,却不料对方竟与自己毅然决然分手,方才醒悟是自己被骗了。因为离开林家她便没了榨取价值,对方自然要走。她一弱女子,又无法奈何一个身强力壮的年轻男人,只能眼睁睁看着对方逃走。又因此事羞于言齿,故而亦没有报警,打落牙齿混血吞,强忍了这个屈辱。
可眼前不好办的是,当事人已经离开胶澳商埠,想再寻线索恐有困难。即便拍电报写信过去,对方多半也不愿再提及此事。
说到底,这也是拆白党之所以猖獗的原因。被骗之人总选择自己瞒着,不报警不追究,才屡屡让那伙歹人一次次得手。
他念起小票车命案来。倘若死者也是拆白党之一,而他又是死于同伙之手,那此案便有矛盾之处。
黄夫人虽然损失惨重,人财两空,但自始至终都是对方利用她的情感,让她心甘情愿双手奉上财物,没有半点逼迫威胁的迹象。
而小票车命案就不同了,凶手表露出的暴吝凶残,比起拆白党,反而更像是劫道杀人的悍匪。两者之间有本质的区别。
可若命案与拆白党本就无关的话,那摆在他面前的那成堆的巧合又无法解释。
这其中的玄机到底是什么?是他想得过多?还是他想得不够呢?
晁荃如像往常一样,陷入沉思便如进入无人之境,完全不在意周围的人人物物。
铃语见他眉头紧锁的模样,也摸清了他的脾性,寻思他这般状态恐怕还要再持续一阵子。于是给侍者打了个无声的手势,唤到跟前,又点了些点心小食,追了一杯酒。在晁荃如的局里,她断然没有亏待自己的必要。
侍者将所点之物一一呈上,她瞄了一眼时间,判断离他们要看的电影还有些时候,便慢条斯理地享用起来,心情很是愉悦。
当钟表的分针又走过了三四格,晁荃如才突然发问:“你说黄夫人变卖过自己的首饰与嫁妆?”
“是啊。”铃语舔了一抹粘在唇角的奶油,这等挑逗的动作却丝毫没映进面前这男人的眼中。
他只管专心案子,追问:“她变卖与谁人了?”
“当铺吧?”铃语想,这问题还有旁的答案不成?当一个女人急着用钱时,除了当铺,应该也没有其它选择吧?
“哪家当铺?”
铃语皱眉。“六少,您这可就为难我了,我可没长千里眼顺风耳的。”
“林科长也没提?”
“他?”铃语嗤笑,“他连自己老丈人生没生病都不关心,还会问这些?”
“那些首饰嫁妆呢?是什么样的,他可有说?”
“这个……”铃语想了想,答,“他确实提过,可说得很模糊。只道是黄夫人喜欢珍珠,两人结婚时他订制过一整套珍珠饰品当礼物,据说还挺名贵的,花了不少银子。黄夫人离家时他还索要过,结果对方也没能拿出来,约莫也是‘孝敬’那小白脸了吧?不过具体说那首饰长什么模样,就不知道了。”
珍珠,这东西看品质可贵可贱。倘若那姓林的没有吹嘘,确实花了银子且到了休妻也不忘索回来这般程度的话,那必是不菲的。
整个胶澳商埠地界上能吃下这种当品的当铺应是屈指可数。再加上是订制的款式,就更容易辨识了。此处,有迹可循。
只要知道那首饰的模样……
想到这儿,他忽然起身道:“稍等,我去打个电话。”便离席了。
铃语目送他大步走到前台,掏出不菲的小费压在电话下后提起听筒,像用自家东西一样拨下号码连讲了好久。铃语端着酒品,直到对方又大步迈回来,酒也没下去多少。
晁荃如并未入座,而是朝她伸手,要拉她起来。
“去哪儿啊?”铃语还有些留恋她没喝完的杯中酒和没用完的餐点,“电影还有些时候才放映呢。”
晁荃如替她捞起手袋,半拖半扶地将人往门口带,只回了两个字:“当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