题壁街的这间公立通俗图书馆是新建的,早德国人来的时候在海边也建了所,可日占时给停用了,商埠回到国人手中后,督办公署就征用了清丈队的宿舍,改建成了这簇新的图书馆。
王巧婵透过阅览室的窗户往外头看,水汽似是能透过玻璃窗钻进她的鼻子来。秋雨淅淅沥沥沿着屋檐片子往下滴答,比她脖子上的珍珠项链还润泽。这项链素极了,不多不少正合适她今天的装扮。其实比起这条,王巧婵另有更中意的,但黄平州不让她留下,她自己也明白,那项链太过奢华扎眼,除了换钱于他们而言百无一用。可也拦不住她时常想起来,想象自己戴上它的惊艳模样。
窗外雨水打在行人伞面上像夹着冰,让伞盖下的人忍不住裹紧了衣怀,步履匆匆。王巧婵就打量那些行色匆忙的路人。
题壁街一头连着邮电局,一头接着帝国法院和总督府,不宽敞的一条路来来往往十个正经国人里有三四个得是政府办公的。余下那些操着外国口音,甚至眼睛头发都不一个颜色的,全没进王巧婵的视线范围内。
她面容姣好的脸上哀切又柔和,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旁人看了不会知道她在想什么危险的事情,只会觉得这女子多愁善感,如黛玉葬花,我见犹怜。
王巧婵在等人,对方是和记汽车行的少东家,一个下半辈子就算躺着也不愁吃穿的金龟婿人选。可王巧婵并不是想把自己嫁进和家,而是有旁的打算。
和家少爷和信瑞去年底不幸丧妻,前妻与他并未有后,眼下他便是孑然一身。照着和家家世看,说媒的自然是踏破了门槛,可和少爷是个讲究人,并不愿将就着随便娶个女人续弦,他更看重两人有没有共同的爱好共同的语言。和信瑞一身书卷气,光是那名门学府毕业的学识想找能与之相称的女子便劝退了大半的说客。
可王巧婵知道,越是这样讲究的男人,越容易让她得手。
她结识和信瑞是在汇泉马场。那日她也只是惯例来撒网,巧了就让她抓住了一条大鱼。从她刚跑了第一圈马开始,就敏锐地察觉到了有人在看她。两人视线相撞,王巧婵送上了一个最为温婉得体的微笑。虽然没有交谈,但王巧婵从后来频频“无意间”对上的目光便知道,鱼上钩了。
她寻了个由头主动过去攀谈,对方也表达了对她熟练骑术的夸赞,彼此有来有往,彬彬有礼客客气气。
王巧婵是个老手,懂得越是这种场合的初次见面,越不能显得过于殷勤,于是她与和家少爷互通了姓名后,简单聊了两三句便离开了。
钓大鱼自然要放长线。她负责撒饵甩钩,后面就有人负责帮她盯着漂子。没出一天的功夫,顺子就探出了和信瑞的情报。
今日公立图书馆将开放一批新收入的团体藏书,和信瑞会来查阅。
而王巧婵要做的,就是制造一次“命运的巧遇”。
有一说一,其实和家少爷在旁人眼中已经是百里挑一的夫婿人选了。从他们收集来的情报看,和信瑞到处都留了好口碑,人品的确不错。王巧婵真要嫁进去,也不会吃亏。
可王巧婵从没动过这个念头。她宁可铤而走险去做些当伏冥诛的事,也不愿做这个富贵太太。她信不过有钱人,更信不过有钱的男人。这种不信任甚至能上升为恨。
王巧婵十三岁以前度过的日子教她认清了这个世道,她是个还未来得及天真便已经身处地狱,又靠着自己从地狱一步步爬上来的女人,在不该明白的年纪里就已经看透了有些人一生都看不透的东西。
她对自己的所作所为没有一丝的犹疑,眼下也不过是在想一个极为简单的问题——外头下雨了,和信瑞不来怎么办?
她往窗外梭巡着来往路人,希望从哪个伞底下能看见那张书卷气不似是个商人的脸。她无意间扫到了顺子的身影,他站在一个洋人开的外文书坊里,半个身子从玻璃橱窗透出来,正往这边有一下没一下地瞧。他手里似是捧了本看不懂的洋书,装作研究的模样。身上还穿着那天她从船上带回来的上好西装,本来就长得不丑,现在更是显得人极精神。
瞧着杨顺子后,王巧婵又忍不住去找黄平州的身影,可没见着,估计是在哪个她看不见的角落里猫着。
她本不想让平州哥来,毕竟他不适合抛头露面。可对方执意来“围吊”帮衬她,似乎从那日警局一行后,他整个人都变得敏感起来。
她正梭巡着,余光忽然察觉顺子在给她打信号,便顺着那方向看去,果然,功夫不负有心人,和信瑞出现了。
他正从自家高级轿车里迈下来,司机撑伞迎下他后又将车子开走了。
和信瑞就不紧不慢地撑着伞独自往题壁街二号走来。王巧婵赶在他走近之前埋下头去,假装沉浸书卷的模样,岁月静好。不一会儿,门被推开了。管理员处响起有人在登记的简单对话声。王巧婵沉住气,竖着两个耳朵听身后的动静。
几乎没有一丝的犹豫,脚步声就朝她迈过来,一双油光锃亮沾了星点水花的男式皮鞋就停在她身侧,近到从眼角余光便能看见的程度。
“打扰了,请问或许,是尹水蓉尹小姐?”那个不温不火无甚特色的嗓音在头顶响起,准确无误地报上了王巧婵对他胡诌的化名。
而从她抬头的那刻开始,她便是从大连远渡而来胶澳商埠省亲的女学生尹水蓉。
王巧婵讶异着看过去,对上了男人礼貌的微笑。“和先生?真是巧啊。”
“果然是尹小姐,没想到能在此巧遇。”阅览室中他们不便高声交谈,都各自压低了音量。
“今日我听闻会放一批藏书,很是好奇,便来了。”王巧婵不矜不盈地与他攀谈起来。
王巧婵本以为他会打完招呼就去查阅新书,可男人却似乎对她抱持了极大的兴趣,只一心想与她聊天。
于是王巧婵扫视了一圈阅览室,装作礼貌的样子提议说:“我们不如移步门口吧,这里谈话恐打扰旁人。”她有自信这个知礼懂礼的举动会在和信瑞的心中博取很大的好感。
和信瑞确实露出了一丝惊讶,可也没展现出过多的喜悦,始终保持了礼貌,应和她。
王巧婵把书本留在原地,与男人走到了门口,并知会了管理员。巧了,外头的雨竟隐约停了,入冬后残留的一丝深秋爽意被裹挟进了风里,虽凉却让人觉得舒畅。
又在王巧婵的建议下,他们往屋外靠了靠。檐下还竖着屋内各人的伞。
王巧婵用余光感觉到男人在隐隐打量他,便笑着问说:“和先生在看什么?我身上可有不妥之处?”
和信瑞顿露赧然,回说:“不,是和某人失礼了,因那日在马场见尹小姐英姿飒爽,与今日所见素雅袄裙确实不同,各有风采。”
“和先生还是个会夸人的。”王巧婵掩嘴灿笑如花。
平日里她若露出这个含笑眼神,十有八九能撼动对面男人的心,眼睛藏不住地会流出欣喜来。但今日奇了,比起欣喜,和信瑞倒更像是被惊讶到,而同样表情从他踏进阅览室与她搭讪开始便反反复复出现在这张书卷气却无甚特色的脸上。
和信瑞刻意移开了紧盯的视线,望向不知哪里的远处,说:“尹小姐那日走得匆忙,也没来得及多加了解。请问和某人能否冒昧问上几个问题?”
男人不合时宜的闪躲虽显怪异,但也不是不能归为性子内敛害羞。王巧婵对自己的魅力很有几分把握,她坚信像和信瑞这样的男人一旦上钩,便是极难挣脱的。
“和先生请讲。”
“上次听说尹小姐是来省亲,可否方便透露一下是谁家?”
和信瑞问得直白,可也说明了他正对王巧婵编造的这个“尹水蓉”抱有极大的兴趣。这于她来说是件好事。
王巧婵自然不能说得太过详细,那定是容易露馅的。她对此有一套自己的话术。
“是表亲,姓郭,做些小生意罢了,入不得先生耳,与和先生家的汽车行肯定是不能比的。那日我回到家中与亲人交谈,还被说是高攀了先生呢。”王巧婵依然弯着嘴角,没有过分的魅惑也极赏心悦目。
“可是郭次城郭老板家?”许是这个名号响亮,和信瑞优先猜测道。
王巧婵怎敢随便去认,委婉回说:“并非那个高门郭家。”
和信瑞不知是真的失落还是装作失落,语气寡淡得叫王巧婵听不出来。“啊,许是和某人孤陋寡闻了,其他郭姓人家确实想不起来了。”
当男人在家世上纠缠不清时,多半是真个动了要迎娶进门的念头,好看看两人是否身世和洽。不过这多半要在见过两三次以后才会出现类似的对话。和信瑞在此话题上未免太过心急,却偏又不像是个会色令智昏的人。这种种矛盾让王巧婵匪夷所思,可周旋还是要的,毕竟她现在最需要抓上一条这样难得一见的大鱼,没理由轻易放弃。
正当她想安慰对方,将对话引向别处时,却听男人转口忽然说道:“无妨,我有个朋友,博学多闻见多识广,正巧今日我也约了他在此见面,说不定他能知道是哪个郭家。这外头风冷,我们进去等吧,他来了我介绍你们认识。”
和信瑞突如其来的强势真的让她意外。这三言两语间似乎是已经把她揽为自己人了。对话的节奏瞬间转换到了对方的把控之中,这让王巧婵有些措手不及。
可和信瑞说罢,已经立在门口朝她向里伸手了,这就是要中止谈话的信号。王巧婵没有拒绝的理由,也只能搭上个不深不浅的微笑,回了屋里头。
果然进了屋两人便不再说话了。王巧婵坐回窗边的位置,而和信瑞则直接奔去查找自己今天想要借阅的书刊。没一会儿的功夫,他捧着两本书十分自然地走到王巧婵的桌前,理所应当地坐在了里侧的位置上,好巧不巧挡住了王巧婵望向窗户一半的视野。
这个距离未免也太近了。两人几乎手肘相接。
这让富家千金“尹水蓉”十分不适,心道,莫非是情报收集出了错误,这个男人其实是个贪图美色专横欺人的伪君子?能瞧上眼的便急着趁机占上几个便宜?有钱人喜欢戴面具倒不稀奇,可和信瑞自始至终表露出的矛盾之处实在过多,令王巧婵不得不产生疑虑。
真君子有真君子的钓法,伪君子有伪君子的钓法。王巧婵倒不担心这条鱼能从她手指缝里跑了,她是忧虑其它事情。
正当陷入沉思之际,她忽然听到外面似是传来些骚动,只是一闪而过,极微弱,很快便重新隐入了街上的市井之声中。
她不禁问:“外头是怎么了吗?”
“嗯?”和信瑞把头从书中抬起来,好像王巧婵没提起他就不会注意到,随后扫了一眼窗外,不以为意地回了她,“哦,好像是有坏人被巡警抓了。”
王巧婵心里咯噔一下,但她掩饰得极好,不动声色地追问:“是有小偷吗?”
“也许吧。”和信瑞似是对街上的骚动没有丝毫好奇,只管低头看书。比起先前的彬彬有礼,倒显得几分冷漠了。
王巧婵尝试着微微伸长脖颈向外张望,可除了街上已经恢复了平静,旁的她什么也看不见,连个人影也没有。怀着惴惴不安的心,她犹豫了一下要不要提前结束今日钓鱼,换个时间场所再继续?
正当她左右摇摆不定时,门口又传来些动静,似乎是谁又走进来了。只是这次她没有竖起耳朵,甚至完全没有留意身后,直到有人停在了那里,低声跟旁边的和信瑞打了个招呼。
“让你久等了,和少爷。”
“无碍,也看了几页书,倒是您受累了。”和信瑞用奇怪的语气跟对方回话,听得王巧婵纳闷。
她正想回头看看对方到底是何许人也。那人却像知道她心中所想,就走到桌对面坐下了,用亲昵谦和的声调冲她说话。
“久违,我们终于又见面了。”
晁荃如与她仅一桌之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