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满载而归,本以为这下可以盖棺定论了。
谁知刚迈进警局便发现气氛不对,留守的兄弟们个个愁眉苦脸。有人壮着胆子上前来报告,他们才得知就在刚刚不久,那一伙三人被一个叫宋伦义的年轻男子给保释走了,并缴纳了巨额的保释金。
这名字让晁荃如如五雷轰顶。
“是谁通知他的?”晁荃如没想到消息会这么快就传到宋伦义耳中。
对方答曰:“他说是大港派出所通知他的。”
晁荃如一听便明白了,当初宋伦义是在牛呈奎的陪伴下在港口报的案,那里是大港派出所的辖区,自然是他们承接案情。想必是人逮捕后,刘省三的手下要搜集调取这伙拆白党在各派出所的涉案记录,便一一通知协调过。大港派出所自然是知道王巧婵已经被抓了,许是通知宋伦义来指认罪犯的。令人始料不及的是对方不光没作证,反而要将人费力保释出来。
盛怒这个词已经不足以形容刘省三此时的状态,他简直是要吃人。
护法金刚像从庙台上活过来,狰狞着一张黑脸迫不及待要质问众生之罪,降下超越生死的惩罚。警局里没有一个人敢出个大气,刘省三的咆哮声甚至能打在众人身上弹出回响。
“没有我的允许谁敢私放犯人!?”
手下人颤颤巍巍地呈上一张保释单据,强忍着后退的求生欲解释说:“上面,上面有大港派出所查巡长和上面两位署长的签字,我们不能不放人啊。”
刘省三将那保释书扯过来仔细检查,上面确实罗列着三个人的亲笔签名,无论从程序还是格式,这张保释书都是货真价实的。只是警察厅按管辖范围分了第一区警察署和第二区警察署,在此之下又设共计十三个派出所,管辖事务繁多,即便潍县属第一区,大港属第二区,是跨区办事,可保释个犯人竟然还动得上让第一区署长谭攻错和第二区署长成国昌同时签字,简直杀鸡用牛刀,这当真是闻所未闻。
人是他刘省三手底下扣的,放人却是大港派出所的签字,他心中怎能痛快?
可细究也不是不合乎程序规定,毕竟当初宋伦义是在大港派出所立的案,他们也享有对犯人的转移处置权。这个世道谁能用钱砸人,谁就说了算,保释一个两个还是三个,全看你缴了多少银子。而二位署长的签字又好像是在指着鼻子告诫刘省三“你别管了”一样,啪啪地往他脸上按巴掌。
刘省三将那保释书在掌心用力揉成废纸团,怒吼一声,狠狠砸在墙上。手下人不敢拦着,可那也是正式文书,要留档封存的,便卑微地屈膝弯腰去拾,结果被刘省三大声喝止。
“不准捡!”
他这火气发得惊天动地,警员们谁都不敢动弹,纷纷向晁荃如投来求救的目光,希望他能站出来劝上一劝。说实话,人被莫名其妙地领走了,搁在这屋里的任何一个人身上都觉憋屈。晁荃如更是如此,但他尚有理智在,能在盛怒下断得出轻重缓急。
他拉住其中一个留守的巡警,问:“他们走了多久了?”
“也就不到两、两刻钟吧?”对方看了眼钟表,回说。
两刻钟不算长也不算短。放在那伙狡猾的拆白党身上,虽走不了多远,但也足够他们做好逃跑计划了。宋伦义绝对是被冲昏了头,不管他是不是受了王巧婵的蛊惑诱导,垫付巨额保释金来解救一个曾诓骗自己的女子以及同伙,这事本就荒谬绝伦。
张八两突然从旁出声说:“他们不会出门儿就把宋伦义那小子给绑了吧?”
这话炸耳朵,连刘省三都扭头瞪着眼睛瞧他。晁荃如也没想到这点,他细琢磨,并非没有可能。
黄平州、杨顺子、王巧婵这三人此时最是缺钱,老巢被抄,身无分文,如何来钱更快?宋伦义那手无缚鸡之力的柔弱书生样,不正是自己洗干净送到嘴边上的现成肥肉吗?
晁荃如与刘省三交换了个眼神,便明了了。
刘省三问留守的人:“你们可看见他们往哪个方向去了?”
“出门招了人力车,朝大马路方向去了。”
大马路?那里人多车多,可不是个方便绑人的好地方,必定是中途转向了别处。
三个歹人挟持一个宋伦义会去哪儿?
经过大马路往西南有港口,往东北有铁路,四通八达,实是对追踪极为不利。
若他们想逃离胶澳商埠,必定要让宋伦义这个唯一一个有身份证明的人来买票;若他们要挟持绑架,那必定也要留活口。故而目前来看宋伦义活着对他们更为有利,暂且不必忧心他的生命安全,这倒是不幸中的万幸。可时间仍是紧迫的,如果他们已经谋划出逃跑路线方式,那宋伦义无疑就是个累赘,到那时恐怕神仙也救不了他。
晁荃如大步走过去拎起派出所的电话,叫通了一个熟记的号码——安娜别墅的电话。
线路接通了,他开口就没有好脾气。“我是晁荃如,让牛呈奎滚过来接电话。”
敢这么直呼牛家人名讳还态度如此恶劣的,整个大胶澳掰着手指头数大概也数不不出一只手去。警局里不免有人倒吸口气,都竖着耳朵听仔细,毕竟这场面可谓生平难见。
许是牛家二少在那头应了声,晁荃如劈头盖脸就质问:“宋伦义去哪儿了?”
“什么时候离开的?”
“那他和家里人现在住哪儿?”
“你给他银子没有?……呵,你是不是钱多烧糊脑子了?你不问问他拿去干嘛用了,他问你你就给?你怎么不直接把钱撒海里头?”晁荃如一听对面吊儿郎当的语调就上头,若是牛呈奎在他面前,他估计要忍不住拳脚招呼。
别说警局里的警员,连张八两都没见过晁荃如这样骂人的,骂得还是称霸胶澳商埠牛半城家翻云覆雨的牛二少爷,抬抬手就敢掀了大胶澳的主。
“你现在给我联系德华银行,让他们把那个户头立刻封了,谁要是敢来取钱就把人扣下报警。”
晁荃如三下五除二交代了事情就把听筒用力扣了回去,狠狠挂了电话,才不管那头的人是什么天王老子还是混世魔王。他回头对刘省三说:“宋伦义身上垫完保释金还剩下一些,若王巧婵他们知道了定不会放过那笔意外之财,我知道宋伦义临时的住处在哪儿,我去那儿搜。”
奥古斯塔皇后街在靠近新町中心位置,是个金贵地脚,周围几条路段日侨商会公司鳞次栉比,是日商富人最首要选择居住的别墅区。这地方在日占时被改了名叫花笑町,怎么都让人觉得风尘味太重,毕竟新町是赫赫有名的“三业地”,难免招人误会,还是叫本来的名字“皇后街”更顺口更贵气,因此人们还是习惯称它皇后街。
牛家在这里有一整片的别墅,当然是牛慈在在新町拓建之初花巨资投资建造对外租赁给日本人的,要不说牛家能敛聚半城的财富,审时度势见可而进的敏锐直觉确实非同凡响。
牛呈奎给自己个儿建的“豹房”也在其中。但宋伦义并没住在“豹房”里头,而是牛呈奎另寻了一栋闲置的给他。
电话里牛呈奎交代得很清楚。在晁荃如与张八两造访安娜别墅没两天,宋伦义家派来接应他的堂亲就乘船抵达了胶澳商埠,本意是要立马带他回大连的,可宋伦义死活不同意。看他做出的这些荒谬事,大抵也不难猜出他是出于对王巧婵的迷恋至深。可宋家人也不好跟着挤在安娜别墅里继续麻烦人家,出于礼貌提出搬至外面酒店住宿。牛二少爷听了自然是大手一挥要显摆地主之谊,便腾了栋别墅给客人。
这么算刘省三晁荃如一行人从新町往回走的时候,王巧婵一伙人也正挟持着宋伦义往新町奔呢,擦肩错过。
黄平州、王巧婵、杨顺子三人也是正规手续被保释的,故而刘省三无权再派人手将他们抓捕归案,更无权派人在新町地界上毫无理由地闲逛。于是只能晁荃如和张八两从管辖此地的早雾派出所里借两个巡警,以巡视为由,跟在他二人后面充充样子。
等他们来到别墅时,发现这牛呈奎还算是有点心,特意从安娜别墅派了个管事的下人拿着钥匙在大门外等着呢。
待晁荃如走近,牛家仆人恭恭敬敬上前来行礼,代为转述了自家二少爷的话。
“二少爷说银行那边已经交代妥当了,让晁六少爷您放心。”
牛呈奎人虽然长得吊儿郎当,但办起正事来确实不含糊。晁荃如听了揣下半颗定心丸。
他挥挥手,打发下人先去按门铃。毕竟若是宋伦义没将王巧婵他们带回来的话,屋里应只有他的家人,冒然开锁闯入是十分唐突的,难免会引起不必要的误会。
牛家仆人听命,上前按动了电铃。铃声连响了四五下,门内却听不见任何回应。这样持续了几回合皆无果后,下人转过来请示晁荃如的意思,在对方的眼神指示下,这才用手中备用钥匙打开了门锁。
门并未被真个锁上,钥匙只轻轻一扭就开了,说明屋内还是有人的。
有人却没呼应,这可不是什么好现象。两个巡警也是警觉的,立马把背上的“万国造”撸下来端在了手里。
晁荃如将牛家仆人遣到一边,用手势让他远离些,又把张八两也护在后面,自己先小心翼翼地迈进了别墅内。
屋里头很安静,客厅里的落地钟咔哒咔哒的声音显得格外响。可他耳朵灵,没一会儿就察觉到侧边厨房好似有些奇怪的响动。他回头向身后的人指了指方向,众人便随着他悄无声息地往那边移动。
当走得近了,所有人都能听出里面的异动,说不出是什么动静,像有人说话又说不清,还伴着阵阵毫无规律的敲打磕碰声。
晁荃如侧耳听了一阵,确定除此以外别无它响后,突然发力,一脚踹开了厨房门。巡警也很配合,第一时间端起枪来就往里头瞄,大喝“不许动”,可左右也没瞄上个人影,定睛一看,原来人都在地上被捆着呢。
宋伦义和一个脸生的男子被五花大绑丢在地上,来回扭动死死挣扎,嘴被堵上了吐不出半个救字,只用眼神苦苦哀求来人。
晁荃如与张八两赶紧进去将地上的人分别扶起,先将他们口中的抹布拿出来,再去伸手解绳。
当嘴巴能自由活动了,宋伦义一下子就哭出声来,像个丢了娘的孩子,哭得憋憋屈屈。而大约是他堂兄的男子则一边跟恩人道谢一边对这个烂泥扶不上墙的堂弟破口大骂,操着大连口音骂他缺心眼儿,骂他不长眼,好不忙活。
晁荃如见绳子捆得紧,就掏出弹簧刀来割,三下五除二便将绳子切断了,然后去帮张八两。宋家堂兄手脚能动的第一时间就上前给了他这不争气的弟弟一巴掌。要不是晁荃如用力拦着,他约莫是要当着警察的面蹦上去将对方痛打一顿的。
宋伦义解了绳也不起来,就缩在地上哭。晁荃如想问他些经过详情,也问不出个一二三,只能转向这个宋家堂亲。
“他们卷了现钱跑了,把我随身带来的那些也都拿走了,这屋里让他们搜刮了一个遍,还顺走了一些衣裳。”这个稍微年长的男人愁眉苦脸地诉着哀怨,“我们自己的那些个身外之物倒是小事,这牛家的财物和人情我们该怎么还呢?欸,闯了这么大的祸事。”
其实晁荃如想说你们能从杀人犯手里死里逃生已是不幸中的万幸。以黄平州狠劲儿没有在离开前选择杀人灭口也多少有些出乎他的意料。
“他们有没有透露自己要去哪儿?”晁荃如决定按住不表,先问关键的问题,毕竟此二人也受惊不小,说那些骇人听闻的话未免过分了。
“有的有的,”男人点头如捣蒜,回说,“把我们兄弟俩捆下后,听他们在客厅里交谈来着,说是要赶今晚长记行的汽船北上安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