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串子,生在妓院长在妓院,也不知道爹娘是谁,就给自己找了个听着就吉利的姓,从此叫钱串子。
婆姨说我娘早个病死了,赔了她药钱,让我在楼里给她打工还钱,因此打记事儿起,我就干起了大茶壶的行当。可大茶壶能攒几个子儿?长到十来岁我起了别的心思,跟偶尔给楼里送人的人牙子搭上了关系。县城里头就这么大地方,哪个楼里哪个院里要人,常来光顾的富家老爷谁家最近想找小工仆妇的,我靠着这些年在楼里进进出出的便利,随便打听打听就能知道。也跟着做了几回生意,发现还有点儿天赋。
这世道不好活,典儿卖女的多了,我自然挣得钱也多了。后来自己搭了个院,总算是日子舒坦起来。
那日我照常在家弄点清粥小菜,现在外头也捡不着什么好吃的。冬天日短夜长,天早早就黑下来。前几天捣腾了一笔买卖赚得还行,正打算悠哉悠哉过两天清闲日子,外头就有人敲门。
这事儿我常遇到,总有人找上门来要给家里女人孩子找条活路,说来您别笑,这年头乱得我都觉得自己是在行善积德。
最近本就没打算张罗这些,便打发对方走,没想到那人却敲得更起劲了。心里火气蹭地就冒上来了,心道小爷我倒要看看是哪个不开眼的。现在回想起来,真应该自己给自己两个大耳刮子。
打开门,外头立着催命的阎王。
我倒是不认识他的,一把尖刀顶着喉咙就逼了进来,叫我不要出声。我哪儿敢啊,那虎背熊腰的能把我碾死,怕不是我舌头还没捋直,那头就噗呲把我脖子捅个对穿了。
我满脑子都在想这是得罪了哪家的买卖,可怎么也没想明白。上下打点孝敬的钱我从来没短过谁的,别是哪个见我最近日子舒坦红了眼吧?想来东临道最近匪患确实严重,可想到竟能猖獗到县城里头来,怕不是个亡命徒。
那人把我绑了,手脚麻利得很,一看就不是外行。我更确定这人是个跑江湖了。可不料对方一开口就问我见没见过一个与他容貌相似的男娃。
坏了,我当下就觉今天十有八九要交待在这儿了。若只是图财便罢了,这寻人可着实要我命。我自干这牙行以来,过手的娃娃没一百也八十,哪个能记住每一张脸?每一个去处?这答不上来对方岂会善罢甘休?
眼下只能赌这人也只是来碰运气,并不确定娃娃一定是经我手出去的。我赶紧摇头,一口咬定没有。
那悍匪果然不信,眼瞅着就要对我用刑。我这身子骨可经不起这个,但我知道,忍着不说还能有条活路,真个说想不起来了,他还不得急红了眼?
巧了今晚客人特别多,此时又有人敲门,那真是老天觉得我命不该绝派活菩萨前来助我。
阎王问是谁,我哪儿知道,只能瞎猜是来给娃娃找活路的。
他怕惹出旁的事来,便给我松了绑,用刀顶着我的腰眼,让我去应门,打发对方走。还真让我猜着了,拉开个门缝就见外面低眉垂眼地守着个泪人儿,手里头还牵着一大一小两个奶娃子。
我说今日不开张。可那人苦苦哀求就是不肯走。我多希望她能从我眼中看到我才是要活不了的那个,赶紧喊人来救命。可腰后面的刀尖已经刺进去了一毫,我再磨蹭一刻估计现场死得可能不止我一个。可任凭我说得多难听,对方都只是求,还拉着娃娃跪在我门口,死活不挪地方。
也不知是对方哪句话惹着了那悍匪,他把门哗啦一下打开,质问那女人为何要狠心卖儿卖女。
女人也不知是胆大还是痴傻,愣没被吓退,反而还乖乖答他,说因为孩子跟着她就会饿死,卖到富人家去说不定还有条活路,死马当活马医。
这是句实话,来我这儿送人的半数以上都是你情我愿,活不下去了宁愿被卖赌赌运气。运气好被哪个好人家相中,至少能吃口饱饭,运气不好,横竖也不过是个死,到头来都一样。
那悍匪倒像是受到了冲击,愣在原地好一阵子,久到我都开始盘算怎么从他刀子底下逃命了。许是我动作大了些,让他警觉了。他让女人候着,关上门又把我拖回那椅子上用刀逼着。
我寻思完了,这回肯定是要交待了。没想到他竟说要放了我,但前提是让我给那些娃娃们找个不受苦的安身之处,还让我多包银子给那女人。这不明摆着的赔本买卖吗?值吗?值啊!太他奶奶的值了!我白白捡回了一条命啊!哪有不答应的道理?
于是我这么做了,把两个半大娃娃接进门来,看女人抱着几个现大洋哭天喊地哀嚎了一阵子,一步三回头地远去了。
悍匪可能顾及娃娃面前不好露凶,把刀都收起来了,只是脸上仍然恶狠狠的。他说要盯着我一阵子,倘若我没安置好孩子,必定要回来找我。说完便走了,甚至没从我屋里顺走一枚子儿。
当夜我让两个福娃娃睡床铺上,自己卷着被子在地上抖了一夜。天亮后我连打听带塞钱,总算是把这救命的事儿稳稳当当地办妥了。
这一番折腾我命都要没了半截,还以为是命中注定一劫,虚惊一场,这事儿就这么过了。
哪知这才是刚刚开始。
时间约莫过了一年半,那催命的阎王又回来了。我甚至连家都搬了他还是能找到我。不禁又让我想起他临走前虎视眈眈让人不寒而栗的警告来。
原以为阎王是来收命的,谁知他却说要跟我谈买卖,还逼着我见了个如花似玉的美罗刹,身边还跟了个小白脸。这三人走一道怎么也不像是一伙的,可偏偏就凑在一起谋了件大事儿——
要我扮成一个富家公子哥去顶替真人过好日子。
我当是自己昨个酒还没醒呢,怎么这么天大的好事还能落在我头上?细听才知道,原来巧了远在胶澳商埠有户人家丢了孩子,正好与我身形年龄相当,更巧的是与我几乎一个模子。那这好事岂不是非我不可?
听说那户人家只剩老夫妻俩,丢的孩子是个老来子,金贵得很,背后一家茶庄没人继承。算算日子,也是一只脚踏进棺材里的人了,那我若是真个能蒙混进门,岂不是用不了几天等那两个老的两腿一伸,便能一跃成为大富大贵?
这怕不是老天看我前半生苦,特意变着法儿地来补偿我。
我当即与他们一拍即合,就正式谋划起这事儿来。家里头还做什么人牙子的买卖,一并编了个闯关东做生意的借口跟熟人都断了联系,省得关键时候坏事儿。一切准备妥当,我们悄悄去了济南府。找了个合适的地方住下,那小白脸就开始从头到尾教我怎么装个富养的少爷,从吃穿用度到举手投足,还带我出入各种从前我想都不敢想的高级场所,学着如何使唤人,学着如何浪费钱,简直是神仙般的日子。
有天他们三人凑一起聊了好一阵子后,阎王叫我过去,变出个上好羊脂料子的玉锁给我系在了脖子里,警告我万不可离身,我当时觉得脖子里那份沉甸甸的重量就开始有了飘飘然的感觉,好似我本就是个富家少爷来着。
美罗刹倒是没待太久,交代让他们把我吃胖些,约定胶澳商埠碰头,先一步走了。
等到事情准备得八九不离十,一切步上正轨了,阎王和小白脸就拉我挤上了一列小票车,正式奔胶澳去了。
为此,我们还特意编了一整套牢不可破的话术,置办了一身新衣裳。我满心揣着幻想,那是块洋人用金子堆起来的遍地宝贝的地界,只要踏上那片土,我就能一跃当个人上人。我那时对未来充满了不切实际的幻想,当真是丈八灯台照得了别人照不见自己,全然没仔细考虑过那玉锁是哪儿来的,那个真的富家子弟又去了哪里。但凡那时的我能多动动脑筋,清醒一点儿,也不至于会招来后面的祸事,唉。
小票车里死气沉沉,唯独一个我,与其他人神情迥异。这种马笼车我听说过,生平也是头一回坐,据说票价低廉,专门给穷人开的。现在这个节点,有幸能挤上车的,也都是还剩些力气能找饭吃,忙着到胶澳乘船闯关东找活路的人。他们奔着能吃饱饭去,而我自然比他们都要高上一等。
心想这趟车是人生最后一次穷人的体验,便掩不住笑意。待我见到我那素未蒙面的“爹娘”,演上一场苦情大戏,后半辈子便脱胎换骨,人人都要高看我一眼。
都说鼻孔朝天的人会跌进粪坑,这话一点儿也不假。
一想到平日里我毕恭毕敬的阎王以后要靠着我吃饭,就开始忘乎所以,连小白脸也开始时常看我的眼色,偶尔说两句好听的,让我更得意忘形起来。阎王虽然没计较,但现在回头琢磨琢磨,那双眼睛若能捅人,我怕是早个已经成了蜂窝子。只是当时一门心思做美梦,目中无人了。
怎么话题就引到我当初干人牙子的事儿上,又说起他找孩子来,我都记不清了。就记着自己苦口婆心劝他放弃不切实际的幻想,仗着我多年当人牙子的经验大谈特谈。一瞬的功夫,就惹了五雷轰顶。倘若还有重来的机会,我就该用尿芥子自己把自己的嘴堵死。
后来的事情发生地太突然,我都觉自己在梦游。当时夜深,车厢里的人也都睡了,只有我一人低着声音东拉西扯,阎王突然毫无预兆地跳起把我的头掰住,面冲着车厢铁皮,我似乎还有一瞬间的较劲来着,可也没能动弹,余光扫过那小白脸在月光下的脸,他当真是煞白了脸没了半点血色,一副撞见索命厉鬼的模样,仿佛被钳住的人是他才对。后来我脖间一凉,而后就全身都开始凉,有什么东西涌出来了,车厢里黑洞洞的也看不真切。等身后捆着我的力量卸了,我也跟着歪倒了,立都立不住,一件沾了汗的破旧袄子断了我最后一口喘气的空间。再后来,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整件事从开始到我失去知觉也没能绕过脑筋想出个所以然来,到底是为什么,闭眼前只有铺天盖地的委屈,一心念着想去那遍地黄金的花花世界走上一遭。
这路,怎么就这么远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