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康二里是个有名的地方,拐进门洞就能见三层半的楼围成个大院,晚上灯笼高挂串串红。耳朵尖的话还能听见一户户门后传来的淫声笑语,娇喘滴滴。姑娘们百花百色任君挑选,没有客的就倚着自己屋的门框朝客人巧笑盼兮,或热情或温婉,保证您围着大院上上下下转一圈,魂都勾没了。
这院里登记在册的乐户就有15家,姑娘有名有姓77人,一家乐户多的十几人,少的只有几个,看起来好似松散,您可能心道这挤在一个院里头不得每天为了争抢客人打破了头?
实则不然,都是苦命人,最会互相心疼,有个什么不便大家互相照应,各个班主关系也紧,平时也是有礼有度遇事商量。
除此以外,还有平康一里、三里、四里、五里,另还有黄岛街、山西街也都是男人寻欢作乐的好去处。若您想尝点儿新鲜的,还有新町的日本街等等,当然那里收费也更高。胶澳商埠里,国人经营的乐户,反倒是少数,更多的是日籍、朝鲜籍、俄籍等等操着不流利的中国话,甚至都不会中国话的外籍艺伎、妓女。
乐户也分三六九等,华妓也分南北班。平康二里就是头等、北班的乐户集中地。这就意味着,来这儿的客人要按规定登记,姑娘们皆本地或北方出身,也定期接受身体检查,乐户按额缴税,一切都明明白白的正规。
张八两走在这院里,感觉自己格格不入,浑身万蚁啃噬一样又疼又痒。也不知什么原因,姑娘们比起他身边高大贵气的晁荃如,反倒对他这纸片一样的人更有兴趣,瞧着他就笑,一双双会勾人的眼睛直往他身上粘。现在夜不深,还不到上客的时候,倚在外头看热闹的姑娘就格外多,都朝他们行注目礼。张八两就一路受着他消受不起的艳福。
师父在世时给他算过命,没记得说他命里旺桃花啊?
他凑过去伏在晁荃如耳根子前问:“我身上有什么不妥吗?”毕竟他也不愿在人前丢人。
晁荃如迅速梭巡了一遍他的身子,笑说:“还真有。”
张八两赶紧扑打衣裳,妄想拍下个什么没有的脏东西来。“哪儿?哪儿?”
“你身上透着一股童子香。”
张八两愣了一瞬没明白,反应过来后抬脚踢了晁荃如的腿肚子,差点儿用上十成力。“别瞎说!”
“诶,你轻点儿。这是实话,你自己摸摸自己的脸吧,红得跟刚出锅的虾子一样。”晁荃如继续揶揄他,“这里的姑娘最是会看男人,你这脸一眼就看透了,当然觉得新鲜喜欢。”
连头里走的两个小巡警闻言也回头偷偷憋着乐子瞥他。
张八两臊得用肘窝的袖子抹了抹鼻尖的汗,把头又埋低了三分,闷着往前走。
晁荃如见他这样子,笑得很厉害了。
说到底他们俩是来查案子的,本不该这么欢乐,只是来这的过程和缘由有值得晁荃如取笑他的地方。晁荃如会扯进这个案子全因为张八两,而张八两会沾上边则说来话长。
张八两这个纸扎匠做得称职,名声响亮,东西扎得好又不贵,积累了不少老主顾逢年遇事就只从他这儿买东西。其中就有一个五十多岁慈眉善目的婶子。
这个婶子姓周,名字不清楚,从张八两师父还在的时候就上他家置办冥财了。每年的春节、清明、中元,还有些旁的固定日子,总要亲自跑一趟万年山。
周婶子这回来得突然,说是要买些打钱烧纸驱祟。也不知是听了什么流言蜚语,还问张八两是不是真个会通灵。说她家前后脚丢了两个姑娘,让张八两开个天眼帮找一找。
这种无稽之谈张八两向来不予理睬。可一听对方家里丢闺女了,还是两个,便不敢怠慢,赶紧问报警了没。周婶子说报了,但没见成效,警察也毫无头绪,这才想找些仙家秘术的法子想想办法。
张八两肯定不能使些旁门左道的法子,那是误人。他便念到了晁荃如,难得热心肠地跟周婶子说,会帮着想想办法。
他将此事告诉了晁荃如,本不确定对方会不会对找人这种事感兴趣,寻思若那人拒绝,自己就另想他法。可不料,晁荃如答应地十分干脆,当即就约了两人去警局先探案情的时间。
真个到了警局,张八两才发现自己闹了大笑话。他以为这个周婶子丢了亲女儿,巡警一解释,两人才知道,原来这个周婶子名叫周锦花,是平康二里同庆书寓的班主。
同庆书寓这名字听着文雅,实则并非什么清雅书香之处,平康二里是个什么地方,只要是个男人恐怕就没有不知道的。
说是丢了两个姑娘,就是手里的两个人不见了。
可生命哪分什么高低贵贱,娼妓的命也是命,与好人家的女儿无甚区别,既然接了这案子,自然要负责到底。
两人这才在早雾派出所巡警的带领下,来到了平康二里,找“周婶子”周锦花了解具体案情。
来的路上就聊着这个案子。
失踪的二人年龄相仿,都是双十刚出头,两人并非一遭丢的。先失踪的一个叫胡舒兰,挂的花名是书兰,是个搭班。后失踪的叫徐令美,花名是青香,是本班,在平康二里还小有名气,算是个红人。
“什么是搭班、本班?”张八两疑惑,一句话就露了他从没去过喝过花酒的事实。
晁荃如抿着嘴答他:“简单说,‘搭班’是指搭伙挂名,过夜资和班主分成的,都是本地人;‘本班’就是余下那些卖身契在班主手里的,多是从人牙子手里买来的外地人。”
说到底也都是生活所迫,苟且求生的苦命人。
等踏进拱形门洞见到红灯高挂,还有那红灯映红的满楼女子,张八两才有了实感,仿佛踏入了一个渺渺梦境。
他哪来过这种地方,且不说他没钱来,人的这些情啊爱啊好似就跟他没什么关系,他也从没动过歪脑筋。一下子自己把自己摁进这花花世界,他周身都在排斥,像是要过敏了似的,从头发到脚趾,哪哪儿都不对劲儿。
可事情是他自己揽的,那硬着头皮也要做完。
四个人拾级而上,绕着楼一层层走,沾了一身的香气,找到了同庆书寓的牌子,倒是把门里头的周锦花吓了一跳。
“这快上客了,你们别把人都吓跑了。”周锦花了解了情况后,赶紧将众人引进那失踪姑娘的空房中,这算是隐蔽地方,交代娘姨龟公帮她盯着活,这才掩上门说话。
晁荃如端眼前这个五十多岁的女人,衣着朴素,鬓髻整齐。除了耳朵上的一对金镏子,都不见全身上下有旁的首饰。眼睛不笑时也弯着眼角笑纹,面色红润,不见抽大烟的陋习。不怪张八两没认出此人身份,确实与他印象中那些个老鸨很不一样。
亲切称上一句“周婶子”,也是极合适的。
同庆书寓属这平康二里的院中做得最大最好的,周锦花手底下两个娘姨三个龟公,记录在册的姑娘有十三个。院里这些班主也都推她为首位,她家一出事,旁边也跟着着急。
屋里地方不大,炕上放一矮桌,剩下就是脸盆架、矮柜、梳妆台,简单得很,挤下五个人着实有些紧。晁荃如坦荡荡坐在炕上,两个巡警靠墙靠柜抱着警棍站着,惟张八两左右不敢碰,直直杵在屋当中,周锦花见劝不下对方就拣了那梳妆台前唯一一把凳子坐了。
“我先替姑娘们谢谢各位老爷上心,”她看着众人,娓娓道来:“一连丢了俩人,我这生意都不好做了。她俩讨喜,客人多,尤其是青香。好些人都来问怎么不见人,我也不知该怎么答,唉。”
晁荃如照惯例掏出了怀中手札,拿钢笔写写划划。“我见你是四月初七才报的失踪,卷宗里记,胡舒兰,啊,书兰失踪得更早些,应是二月时,那时怎么不报警,等过了这些日子才一起呈报?”
“书兰是二月初三丢的,前一天是‘龙抬头’惊蛰来着,我记得很清楚。”周锦花眉梢见愁,唉声叹气道,“这事儿也怨我,因为书兰是个搭班,来去自由,所以我当是她不愿做了,悄悄跑了,没有卖身契拴着这也是常有的事儿,就没去多想。直到后来连青香都没了,我才琢磨过味儿来,特意找书兰家里人确认了一下,她果然没回家,家里人也一问三不知,还当是人在我这里做活呢,我这就赶紧去报了警。”
“两人都是出局后就没再回来?”
“是啊。”
“可有记录?”
“有有,我们这儿是正规地方,一切齐全,诸位稍等,我去取登记册来。”周锦花说着站起身来出了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