晁荃如毫不避让地直视对方双眼。两个巡警从旁替他捏了一把汗,心道若非晁荃如的家世在那里撑着,敢这么直言挑衅五岛满的人恐怕早就消失得悄无声息了,这果真不是个寻常人能参与的局,可希望战火别殃及周围人才好。
五岛满果然面色不善,能做到他这个位置上,估计也遇不见几个有胆跟他这么梗着脖子说话的人。
事态紧张了起来,谁也不敢出一声大气。
张八两原以为两人是旧识,关系能融洽些。谁知晁荃如除了开口问候时的兄友弟恭,用词语气皆没给五岛满留半点客气,倒真叫人猜不出他们到底是因何事相识。口中的那个乔师父又是谁?他是知道晁荃如有个教习师父的,可平日也没听他时常念起,这倒是勾起了张八两难得的好奇心。
正在双方僵持之时,有人敲门进来了,张八两去看,是方才在外面给他们搜身的人之一。那人小跑进来并不直接靠近五岛满,而是在那个刀疤鬓角的男人耳边低语了几句,再由对方凑过去俯身传达给五岛满。
五岛满当即露出微微讶异的表情,用日文说了句什么。张八两也听不明白,但看能懂日文的晁荃如并未表现异常,便知也没什么打紧。
正当他这么想着,五岛满换上了一副微笑模样,又操起了浓厚的北方口音,说:“真是巧合,有个朋友登门拜访,想必晁六少应该是认识的吧?不妨就一起叙叙。”他都没打算争得晁荃如的同意,更没将其他人放在眼中,直接勾勾手指,门口守备的手下就将门拉开了,一如晁荃如他们当时进来那般大敞,很有几分气势。
张八两扭过身子,揣着疑惑去看,等见了那人走进来,他不禁与晁荃如一样拧起了眉毛。
他俩来做什么?
和久井泰雄带着手下阿川朝他们走过来时,张八两已经把嫌弃挂满了整张脸。
说是“朋友”,和久井泰雄却规规矩矩给五岛满行礼问候,身后阿川自然也跟个影子似的做一模一样的动作。
“五岛理事。”
张八两细看两人,这春日时节额角竟然都带着汗,呼吸也较日常急促,可见来时有多么着急。手上既没拿什么东西,又半句不说就坐进了沙发里,也不似是来递话的。一坐下就迫不及待审度他们,尤其对晁荃如更显虎视眈眈。
张八两琢磨,这怕也不是什么“巧合”吧?搞不好是五岛满知他们来,特意把人叫来的才是,就是为了明面上更好牵制他们。万一要碰了些见不得光的东西,和久井泰雄可以大包大揽说这是日本帝国警署的管辖范围,一并将他们打发了也挑不出错来。
呵,当真是打了一手好算盘啊。
张八两瞥了一眼晁荃如,想看看对方怎么做,毕竟他能想明白的事情,晁荃如肯定也早有察觉。
这个男人倒是沉得住气,除了第一眼见到和久井泰雄和阿川走进这屋来露了些情绪以外,他整个人都像根定海神针似的,板直地端坐着,看不出任何表情。
“好久不见,和久井警部。”他甚至还能心平气和与对方搭话。
“晁六少。”对方并没点头行礼,仍旧一双眼睛直勾勾盯着,比起问候,倒更有几分挑衅的意思。
“正好和久井警部和阿川警部补也在场,不妨就说说这案子吧?”五岛满此时笑得像个人心隔肚皮的和事佬,“晁六少爷呢接了个案子,有个平康二里的妓子失踪了,线索指向是在我这里丢的,和久井警部你也是个办案经验丰富的人,你怎么看?”
“那要先问清楚,是什么线索指到这里来的。”和久井泰雄嘴角似乎带着一抹笑,可等张八两再细看,却又看不见了。
晁荃如不急不躁,有问必答:“是班主周锦花记录的登记册。”
“呵,去嫖的男人不会老老实实地写真实情况也是大有人在的,恐怕这证据没什么可信度。”这回和久井泰雄露出的哂笑算是清晰了。
晁荃如并未被激怒,反而扭头去问五岛满:“敢问五岛理事,熊奇文熊老板可是与你有合作伙伴关系?”
这问题问得突兀,这个名字也让五岛满有些意外。他倒是没打算隐瞒,痛快地点头道:“我与熊老板确实熟识,我们一起合营了一间广告社。”
答完之后,他才琢磨出味儿来,反问:“莫非……?”
晁荃如似是已经与他心意相通,点头回说:“是,四月初五带青香出局被记录在册的正是熊奇文熊老板。”他当初听闻周锦花介绍此人与日本人一道经营了一间广告社,而地址又在若叶町这金贵地脚时,便猜测了那广告社是不是亦属于地涌会的资产,而熊奇文只是个挂名老板,果不其然。
和久井泰雄点出:“你既然知道对方的名字,怎么不去直接找人?”
他尾音还没落下,就见五岛满伸出一只手,截下了他的话。“熊老板前日因公离开胶澳去了外地。”不用想也知,这些定然是晁荃如早已了解过的,才会直奔他这大东饭店而来。
五岛满倒是不担心这事儿会扯到熊奇文头上,更加不担心会扯到他头上。其实放晁荃如去查也并非难事,料他也查不出个一二三来,别说他是小看个妓子,真就是个出了名的角儿失踪了,怕是也没什么可查。这大东饭店说来不是他吹嘘,日日客满盈门,来去过往鱼龙混杂,估计没人能牢牢记住一个擦肩而过的人。
可他不放晁荃如去调查也自有他的考量。倘若是旁人也就罢了,这个晁家六少爷的本事可是在胶澳商埠出了名儿的,也不是一次两次见报了。上回扯到加藤兄弟的案子,也是他第一时间就轻而易举戳破了加藤清之介间谍的身份,险些卷起风暴来。为此事,他受命派手底下的人日夜不断暗中跟踪监视了相当长的一段时间,煞是费了一番功夫,就为了杜绝晁荃如进一步深入探究机密事宜。
幸好这人是个识时务的,才没让事情变得不可收拾。
如今他又找上门来,就为了区区一个妓子,要调查他的大东饭店。这其中牵扯的丝丝缕缕但凡是让他扯出一条来,后面都拴着一长串的人跟着没果子吃。
偏偏他还是个晁家人,明里暗里都动不了他。
五岛满脑子飞速地转着,可脸上没有一丝松懈。晁荃如与他对视的目光坦然,一副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直白模样,分外令他头疼。
“要查也可以,”五岛满思虑过后,稍稍松了些话头,“可这毕竟不是早雾派出所的管辖范围,放你们这么大刺刺地进去搜查,坏了我的生意不说,于情于理也不合适。”
当初两国协议胶澳商埠的去留时,日方提出的一条撤兵要求就是要由日本总领事馆接管在青日侨事宜。这本来算是个正常要求,因为日侨并非国人,由该国领事馆管理合情合理,可日方以此为借口不光撤兵不撤警,还干涉了日侨名下所有相关的贸易地产交通等等,变相地将胶澳商埠半数命脉明目张胆握在手中不放。和胶澳督办公署展开了漫长拉扯的权力之争,实属过分。
大东饭店既然在胶澳的地界上,并非什么特殊外交之地,必定要受国人的法律约束,怎么就不算早雾派出所的管辖范围了?可偏偏日本人就已经默认了,只要是日侨的营业场所,就统统归领事馆管理这不合理的潜规则。
晁荃如大可以就此事与五岛满争个面红耳赤,驳斥得对方说不出个一二三来。但他是知轻重缓急的,这等政权之争没有个一年半载根本分不出高下,也非他三言两语就能改变事实的。一方面督办公署的腰杆子还未挺直,再者日本人当初就是极不情愿才放手,自然要能磨则磨,能拖则拖。而眼下对他们来说最要紧的是找到线索寻人,早一刻找到,失踪的人就少一分危险。
即便概率很低,晁荃如仍是希望人还能生还的。
他现在一门心思只想查案,于是他保持了沉默,打算等五岛满将藏在后面的话说全再做打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