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黄历签上写了,日值受死,大事勿用。
茅大昌琢磨这趟买卖干完就收了吧。刚路过黑塔街,不小心听见了青松公馆里头的动静,瘆得慌,也不知是真闹鬼还是假闹鬼,就引得人往牛鬼蛇神那方面瞎琢磨。常走夜路的人都很小心这些个忌讳,怕被些什么有的没的缠上。他认识好几个,甚至去求了符纸挂在身上的。
往衙门山去的路上上下下,起伏连绵,陡得很。那些个人力车很少往这儿跑,有钱人也不爱招这些个,上坡费劲,下坡脚滑,远没有坐马车稳当舒坦。
茅大昌的这架马车不是他自己个儿的。事情说来也是桩笑谈,这车是他跟人在酒桌上赌来的。他认识一个叫柴奉的,周围人都习惯叫他柴老二。这人是个马车夫,平时没别的嗜好,就喜欢喝点儿小酒,赌上两局。可惜人菜瘾大,总是输得多,赢得少。茅大昌呢,又是有些赌运在身上的,一晚上的时间,两个骰子就把柴老二治得服服的。
可柴老二说自己没钱,钱都给自己家婆娘了,梗着脖子要抵赖。茅大昌就提出要他这辆马车抵账。
当然,这马车也不是柴老二,是飞龙马车行的。柴老二只是个被雇佣的车夫,跑了活儿跟车行三七分账,拿些辛苦钱。
茅大昌也没为难他,只要了他晚上的时间,替他跑夜活。
这个当然是不合乎规矩的。可是车行里的大家都这么干,毕竟一个人在马车上颠个一天一夜也累得不想说话,有个人跟自己轮班倒也不是坏事。况且这个茅大昌老家里本来就是给人养马的,经验丰富,做活仔细,也能把马放心交给他。事实证明,他确实干得不错。
茅大昌不是没想过自己去车行应征车夫,可惜他瞎了一只眼,小时候调皮围观母马生崽,结果被后蹄子撩了头,伤好右眼也看不清了。这样一来体检就不合格,虽然他觉得自己和其他人没什么区别,可人家就是不用他。他就只能在车行里钉钉掌,打理打理马厩,马匹有个简单胀气口疮的他也能弄点儿草药治治。只是这活儿又苦又累,挣的钱还不够填饱肚子,哪能比得上穿着体面,给有钱人赶车舒坦。更不提客人高兴了,没准儿还能打赏两个钱。那些钱又不用跟车行分账,进到自己兜里,有时甚至比这趟苦劳费挣得还多。
柴老二负责的这辆马车是双驾轿车,两匹高头大马很气派,车身仿照洋马车涂了金漆装饰,车幡帷子也漂亮,能在路边随手招下雇得起的也都是不差钱的主儿。再加上茅大昌话不多,车赶得又稳,常受到客人夸奖,故而自从他开始跑夜活儿后,口袋里也日渐充裕起来。本来他一个人过日子就用不了几个钱,现在甚至还能攒下几个。他盘算着用不了多久就能把白天的活计给辞了,专门给人赶夜车。
要非说这活儿有什么不好,那就是总能碰上一些“牛鬼蛇神”。倒不是说有什么神神叨叨的事情,他指的是这些个客人。就比如现在坐的车厢里头的两个,一个娼妓,一个嫖客。仗着这路上夜深没人,搂抱在一起竟说些个不堪入耳的话,女人的笑声尖地都要捅破他耳膜了,仿佛当茅大昌不存在似的,恨不得就在车上脱了裤子快活起来。
茅大昌暗暗啐了一口,心里骂了一句不知廉耻。
比起男人,他对这些个拿钱卖肉的女人更加憎恶。或许是让他常常联想到那个给自己戴绿帽子跟人夜里跑了的浪荡婆娘,还有那个在钉棚里给他染了病的至今也不知长啥模样的女人。
娼妓和嫖客下了车。或许是为了在女人面前装面,男人给了他一笔不小的小费,快赶上他这一整晚跑的活儿了。茅大昌咧着口黄牙挤出个笑来,点头哈腰道谢,他也不知自己装得像不像,好在男人喝酒喝得迷糊,也看不出端倪。女人拍手夸赞,仿佛在茅大昌身上看到了自己将要拿到的那笔价值可观的银子,于是软在男人怀里笑得弱柳扶风,恨不得长在人身上。
两人就这么左右摇晃着走上了小路,迈进了不知那一幢小洋楼里。
茅大昌在两人身影消失后一边啐唾沫,一边把钱揣好,心道也不亏,今晚可以好好收工了。
跳上马车,把帷子放下来空跑,这就是不拉客的意思。
他盘着衙门山下来往西跑,路上关卡都混了脸熟,都不拦他,有时遇到个一起喝过酒塞过钱的,还能远远跟他打个招呼,走近再聊上两句。
茅大昌在火车站附近就遇到个相熟的,以前在茅大昌手里输过几个子儿,但他长了个心眼儿没跟对方要钱,就这么散了,当卖个人情。果然再遇上时就给了他不少方便,后来就熟络起来。
他跟这保安大队的哨岗大帽聊了两句,正要走,就见自松岛町方向来了个人,骑着驴子,有点儿赶路的意思。看来对方也是个跟哨岗大帽相熟的,见了那人远比见他热情,离老远就招呼:“又出诊啊,杨大夫?”
那人把挂驴身上的灯提起来一些照了照,认出了这岗哨值班的小兵,就回说:“你们分队里说是有个马驹子可能喉骨胀了,怕传染,让我赶紧过去看看。”
“哎哟,那可不得了,听说过几天先头部队就要转移去潍县了,这节骨眼儿上可不能出什么岔子,您赶紧的吧。”那小兵招呼他。
茅大昌见人家越走越近,要过关卡,自己碍事了,便扬了缰绳催动马车让出个路来,正琢磨着要走呢,小兵又扭头来唤他:“诶茅大昌,明儿晚上攒一局吧?”
这就走不了了,他只能停下马车往后探着脑袋回说:“明儿晚上还要赶车呢,怕是去不成。”
“唉你这个人,忒没劲。”哨岗大帽啧了啧舌头,嫌弃道。
有这功夫,那个骑驴的人就与他擦肩而过了,正打他右边过去。茅大昌右眼有盲区,夜里又看不见,便眯着眼睛转脸盯了两眼来人。可能是他这副姿态看上去十分刻意,对方不好当做视而不见,又都是熟人的熟人,便朝他点了点头,算是微笑了一下。
茅大昌一激灵,他是没料到这突如其来的示好,不善言辞的他顿时手足无措起来,也慌慌忙忙回了个点头,可多少姿势有些笨拙。
这时那哨兵又去拉拢他口中的这个“杨大夫”。“杨大夫会不会推牌九?要不要明个儿一起?”
那人似是有点惊讶,和气笑说:“我?算了吧,我对那些无甚兴趣。再说忙得很,不定哪个又来找我,说是队里的马啊骡啊的病了生了的,走不开走不开。”
“唉,行,您是个大忙人,这局是攒不成喽。”见对方骑着驴子到了跟前,哨兵一边唉声叹气一边让开个空来。那人跟他挥了挥手,这就忙着继续赶路去了。
茅大昌扭着身子遥遥看着那人走远,想起自己也别堵在这儿了,便也跟站岗的人告别,奔着相反方向离开了。
关卡这才又恢复了平静。